太上皇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父皇、母后安好”庆帝直起身,目光落在太上皇后手中的药碗上,“母后辛苦了今日上元,本应早些过来侍奉汤药,无奈朝务耽搁了些时辰”
他缓步上前,目光诚挚地看向太上皇后,“这药……让儿臣来吧”
太上皇后看着皇帝眼中那份深藏的关切,又看了看榻上并未出言反对的太上皇,心中微叹,默默将药碗递了过去
“有劳陛下了”
庆帝接过药碗,在龙榻边坐下
他动作沉稳,舀起一匙药汤,轻轻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太上皇唇边
那苦涩刺鼻的气味,即便是久经风浪的帝王,也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父皇,用药吧!”
太上皇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的儿子,又看了看那药汁,终是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汁入口,他的面容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本能地想抗拒
庆帝并未多言,只是稳稳地端着药匙,耐心地等待着
待太上皇艰难地咽下那一口,喘息稍定,庆帝才缓缓开口:
“今日虽是上元,宫务朝务繁杂不断,倒也有桩新鲜事贤妃一早便归宁荣府省亲,听闻......天戈那小子,在府上竟是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此言一出,不仅太上皇浑浊的眼珠似乎微微亮了一丝,连一旁侍立的皇后和太子都神色微动
太子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哦?”太上皇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气息微弱,但显然被勾起了兴趣
庆帝没有直接往下说,而是目光转向侍立在侧的太子:
“太子,周秉义呈上的起居注记录,你也看了今日在贾府中发生的趣事......你来说与你皇祖父听听说得......仔细些”
太子心头一凛,旋即上前半步,对着太上皇的方向,恭谨垂首:
“回皇祖父、皇祖母今日贤妃娘娘归省,于府中与亲眷叙话其间,贾府众人感念辽国公贾玌功绩,更知其曾偶得佳句‘封公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遂恳请国公爷补全诗篇......”
太子说到这里,刻意顿了一顿,等待着太上皇与太上皇后的反应
“封公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这十个字,如同十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太上皇枯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涟漪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咀嚼这十字的分量
“非公侯之念,乃社稷之忧!”
太上皇后也猛地抬起了头,面对这一句诗,眼中同样充满了震动,甚至比太上皇更为清明
“封公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她喃喃重复,随即脱口而出:“好宏愿!好胸襟!此十字......非忠义贯日月、心怀天下苍生者不能言!仅此一句,其人志向,其品高洁,已昭昭然若揭!”
她的话,字字如锤,敲打在太上皇的心坎上,让太上皇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身影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太上皇死死地盯着太子,那眼神充满了急迫
——他要听下去!他要听全诗!他要印证心中那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他心绪翻腾的身影!
太子顶着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目光,心领神会,继续道:
“国公言此十字乃昔日偶感,然今日蒙贤妃娘娘垂询,家中一众兄弟姐妹殷殷期盼,他虽自谦才疏,不敢藏拙,便斗胆借前贤之句,以明心志,诵出了全篇——韬钤深处!”
太子将周秉义起居注上记录的诗句,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复述出来: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公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每一句诗,都像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太上皇脑海中那个清晰的身影:
一个十二龄束发从军、远赴苦寒辽东的少年身影!
一个在朝堂之上,弱冠之年便慨然立下“五年复辽”血誓的挺拔身影!
一个亲提王师、浴血奋战、最终克复辽东故土的统帅身影!
一个在奉天殿上,于万千瞩目与滔天凶险中,毅然挥剑、定鼎乾坤的孤绝身影!
一个功成身退、深藏功名,却在府邸之中,日日研读兵书、心忧海疆的……辽国公贾玌!
这所有的身影,此刻都汇聚于那十字箴言——“封公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这并非空洞的口号,而是其一生行止、毕生所求的凝练!
不为权位,不为私利,所求者唯国泰民安!
一个纯粹到令他感到刺目、也令他这迟暮帝王在绝望中感到一丝……慰藉与……无地自容的擎天之臣形象,在太上皇心中轰然矗立!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震撼与复杂情绪几乎要将太上皇淹没之时,他那枯槁的脸上,紧绷的线条却倏然一松,嘴角竟扯出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释然的——洒然一笑!
——他想起来了!
就在这宁寿宫,就在不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