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修已然上完了药。
他替父亲拉上衣物,端起药站起身来。
「一心为天下计,却总是这等层出不穷的诡谪阴谋,唉,为国行政,实非易事。」
张敬修贴心地背过身去。
他不仅是同仇敌气,也担忧国事操劳,坏了自家父亲的恢复一一这才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经愁眉不展了,等坐回内阁还不知道要怎么废寝忘食。
张居正浑然不觉。
他迅速穿戴,口中不停:「这些事也就罢了,终究限于一府一县,闹不出大乱,就怕某些人丧了天良,开始不择手段。」
张敬修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父亲是说——」
张居正起身下床,拉开帘子,让光照重新照进房间:「民乱这点事,还不值得陛下急诏我回京。」
民乱嘛,再好的朝廷都避免不了,乱民没有并郡连州,就不是什么大事。
能让皇帝急着诏自己带病入京,定然没这么简单。
说及此处,父子二人此时都失了谈兴。
好在换个药的功夫,官船已然行了好长一段,通州路河渡口已然遥遥在望。
父子二人干脆就在房间内换下便服,开始整理穿戴。
半个时辰后,船只临近岸边。
潞河驿外的渡口处。
岸上早有一批门生故吏等候在此,驿站的官吏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直接被挤出了队列。
众人翘首以待。
船只靠岸,搭板扑毯。
一身正经冠服的张居正,迈着四方步,自甲板上缓缓走了下来。
「江陵公!」
「元辅。」
当政十年的宰辅,炙手可热,行礼卖好的官吏争先恐后。
不过领衔在前的,却是一个张居正不曾想到的人。
只见许久不见的吕调阳,一身锦绣锻袍,昂首挺胸站在列首。
张居正见状,连忙提起下摆,快步迎了上去:「和卿身体抱恙,如何来迎我!」
行至近前,甚至不待行礼,连忙扶住了吕调阳。
两人多年共事,志趣相投,交情自然不一般。
同朝为官时还注重避嫌讲礼,如今吕调阳早已不管朝政,两人干脆连人前的客套都省了。
吕调阳反手握住张居正的手,显得极为开心:「叔大舟车劳顿辛苦了。」
张居正仍旧有些担心吕调阳的身子,正欲开口关切。
吕调阳却再度开口道:「体乾了。」
张居正一愣,马自强死了?
他当初离京与马自强几乎前后脚,一个回湖广,一个回陕西。
正旦时,还互通了一封信,不成想,此时已然阴阳两隔。
吕调阳点了点头,解释道:「我骤然听闻,再自观己身,实可谓兔死狐悲,
便再三与陛下坚辞返乡。」
「好说歹说许久,陛下才允了,我本是准备立刻动身,又听闻叔大起复回京,便特意等到今日。」
他在解释自己为何会跑来迎接张居正。
言外之意,这一面过后,便不再回返京城,而是径直回广西。
故人相见的欣喜堵在了张居正的胸口,只觉闷得慌。
他叹息一声,他紧紧捏了捏吕调阳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按住吕调阳的路膊。
话在嘴边打转,最后只出一声叹息:「山高路远,日后怕是难能再见了。」
山高路远自然是套话,做官这种事,只要能起复,再远都有得见。
真正原因,自然是吕调阳业已接近油尽灯枯,回乡之后便要数着日子入土为安了。
张居正自然不知吕调阳历史上的寿数就止在万历八年。
但他方才与这位同志同道的经年老友照面时,便已经看出来了。
枯瘦,这个词在第一时间跃然心头。
不止是相握的双手。
甚至有眼可见一张脸,也深深凹陷了进去,整个人透露着一股风烛残年的气息。
与此同时。
吕调阳同样看着这位自嘉靖年间,相知相伴,一路走来的老友。
听闻那句不能再见,心中情绪越发翻涌滚荡。
两人一时间执手相看,无语凝壹。
外人自然没资格在这时候插嘴,以至于热闹的迎候,迎来的难得安静。
好半响后,张居正才深吸一口气,岔开话题:「体乾的谥拟好了么?」
马自强其人,是公事上纯粹的同僚,说不上多深厚的交情,聊起来反而没甚负担。
开口聊闲,一行人便动了起来,往驿站走去。
吕调阳摇了摇头:「还未,内阁、部院、科道,皆以为体乾当入祀惟新阁为此,在谥号上尚且有所分歧。」
惟新阁,几乎就是本朝的凌烟阁。
若是新政有成,那是能流芳百世的去处,名莫重焉。
当初皇帝暗示想将朱希忠抬进去,都为群臣所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