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于仁所书名《财气色娱》,是临时起意,准备给南京国子监学报增刊的文章。
所谓财,就是皇帝的贪婪之罪。
有多贪婪呢?
竞彼锣缭,锚铢必尽,公帑称盈,私家悬罄一一新政一味敛财,盐政、宗产、赋税也就罢了,
竞连细碎铜钱也下令收集回炉,如此国库虽满,百姓家中却空无一物。
周武王曾散尽鹿台之财,八百归心,反观隋炀帝贪婪聚敛,天命难湛!
所谓气,就是皇帝的愤怒之罪。
有多愤怒呢?
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戾公平一一轻起愤怒之心,肆意发泄,刚愧自用,刑罚苛刻于士大夫,施政完全不顾地域公正。
虞舜温和谨慎,谦以致祥,反观桀纣残暴无情,群怨孔彰!
所谓色,就是皇帝的淫欲之罪。
有所淫欲呢?
艳彼妖姬,寝兴在侧,启宠纳侮,争妍误国一一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后至今没有诞下皇嗣,反倒是吴贵人先有身孕,显然是皇帝偏爱美色所致。
商汤不亲近女色,享有遐寿,反观穆宗,许是唐穆宗,昵无度,服食金丹,三十而卒!
所谓娱,就是皇帝轻挑的之罪。
有多轻呢?
游歌之荒,声色犬马,出巡无度,有如匹夫一一去年才赏游了一圈北直隶,现在又想下江南玩乐,简直忘了自己是肩负朝政的天子。
宋仁宗坐镇中枢,四海太平,反观秦始皇,几度东巡享乐,每每被刺,二世而亡!
要说撕裂国家,谁能比得过皇帝这些言行带来的后果呢?
于仁奋笔疾书,一时兴起,浑然没听两名社友在说什么。
惹得赵南星与邹元标走到其人身后,伸头观望,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不安的神情爬到了邹元标的脸上,他迟疑片刻,忍不住委婉劝诫道:「依仲如此措辞,是不是有些过激了?」
宫里都放出风声,说皇帝要南巡了,怎么还敢写这种东西!
于仁头也不抬,语气冷硬:「百家争鸣,畅所欲言,是皇帝下的钦旨,怕什么过激?是我哪一句说得不对?」
邹元标见其态度恶劣,只好转过头,看向赵南星。
赵南星熟视无睹。
三人虽说同为同林,但到底不是连体婴,
邹元标是江西人,听到皇帝南巡,唯恐皇帝借题发挥,践踏乡梓宗族,自然是战战兢兢。
但赵南星与于仁可是北人,根本不在此番南北之争的打击范围之中,可谓坦然自若。
按如今新学的矛盾分析来说。
此时此刻的妖书案,不是谁掩盖谁的问题,而是一场叠加了地域公平、赋役分配、舆论霸权、
新旧学说、结社参政等多重矛盾的具体表现,
情况复杂,一团乱麻。
三人虽因在诸多的问题上对朝廷都有所不满,进而走到了一起,成了如今江南传唱的东林三君子。
但一遇到具体问题,仍旧是有各自不同的态度。
比起皇帝南巡这种事而言,于仁与赵南星两名东林君子,反而更愤恨于中枢如今显露出要钳制言路,再启报禁的预兆!
既然是争夺话语权,措辞哪能不激烈?
别说把皇帝贬得十恶不赦这种温柔言语了,就是再火上浇油,挑拨一句「南人不是无能孺子,
不需要北人的保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赵南星思索片刻,反而劝起邹元标来了:「尔瞻,当初南郊祭天,咱们亲身体会到什么叫权枉盈廷,谴谪相继。」
「诗云,邦之司直。」
「当时你我决心相约,哪怕沦落为乡野白身,也要为国家尽绵薄之力!」
「如今朝廷借题发挥,不仅唆使皇帝南巡,甚至要重启报禁,钳制言路,难道咱们能熟视无睹么?」
「作这些激烈文章,也是为了点醒陛下,不要一错再错啊!」
从这个递进关系就能看出,赵南星更在乎东林学报还能不能抢夺回话语权。
邹元标神情阴郁。
他好列是东林元老,当然清楚两人的想法,毕竟办报才是三人聚在南直隶的根基。
当初顾宪成与李三才因为修新学入了邪道,与他们分道扬。
他们三人意气之下,便接过了顾宪成当初的理念与报纸一一天下治乱,系于人心;人心邪正系于学术。
要拯世救民,报纸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什么皇帝南巡、什么催逼清丈,还能杀到赵南星这个北直隶人士的头上?
地主土豪嘛,死一批就死一批,东林学报又不缺士绅送钱。
甚至于。
若是皇帝真将南方搅得一塌糊涂,怨声载道,东林学报这类以击朝政为生的报业,是不是会得到更为广泛的支持呢?
当然,这话三人只能心照不宣一一东林君子,自然要慎独,若是不能从一而终地维持人设,还怎么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