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一回,村里有个叫大妞的女孩儿,扒着学堂的门窗偷听我上课,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突然一下子想到了她
当年,她也是这样扒着门窗,偷听我上课
我想着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我就让她进了学堂……”
宋平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才道:“我就想看看,这世上是只有一个贺湛英,还是有很多个贺湛英”
贺湛英泣不成声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宋平终于抬起头,眼里有一抹藏得很深的柔情:“很多个贺湛英,都很聪明,都很用功,只是没有机会”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帮帮她们,就像,当初我帮你那样”
……
就像,当初我帮你那样
那千层糕回回我都趁热吃呢
我人生所有的快乐幸福,都是在你的身边
不要怕,这世间没有什么可怕的,你越怕,他们越得意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贺湛英终于低下了她始终昂着的头,用手捂住了脸,任由眼泪从指缝里,不停地流出来
这时,一只大手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几下,一如贺府的老太太,揉着她一辈子最疼爱的三儿
贺湛英猛地抬起泪眼
是斩缘人
“有贺家人的算计,也有许尽欢的相助;有任中骐的薄情,也有宋平的痴情;有女儿的背刺,也有忠仆的一生追随”
宁方生眼神悲悯:“这世间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你说是不是,贺湛英?”
是
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真中掺了假,假中含了真
贺湛英缓缓合上泪眼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枉死城赎罪的五年,每天泡在冰冷的井水里,看着井上那一点光亮,常常不由自主的想——
如果她咬咬牙活下去,会怎样?
她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生前的那些人和事,哪怕是死,都永远翻不了篇
现在她明白了
因为在那个人世间,哪怕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而她却认认真真地活了三十三年
女人的眼泪越落越多,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也砸在那个苍老落魄的男人心上
男人目光中的浓雾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心疼
他在心疼她,也在心疼自己
“贺湛英,你知道我的疯病是怎么好的吗?
那年除夕,我捡了一串鞭炮,点着了,扔出去,正好扔在县太爷的轿子上,把县太爷吓了一大跳
他们就围过来打我,问我为什么扔鞭炮?
我说扔鞭炮才热闹啊,才能让天上的神仙看见你,庇佑你,他们骂我疯子,打我打得更厉害了,我一下子醒过来”
贺湛英猛地睁开眼睛
“这时,我才想起来离开贺家后,每年除夕,我都会在门口炸两串鞭炮,一年都没有间断过
后来爹娘死了,我想他们这么好的人,也应该在天上,所以我更不可能忘了
我就想让爹娘看见听见,他们的儿子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别担心啊”
宋平唇角动了动,想扯出一记笑来,却没成功
“有时候,我们不是活给自己看的,也活给死去的那些人看的,你阿奶要是知道你跳了井,在枉死城里受罪,她该多难受啊”
贺湛英的眼泪,落得更凶了
“你自己不也说吗,事事顺的,到头来不过是普通人;能经历磨难的,才是天选之人”
宋平轻轻叹出一口气:“哪有不受委屈的一生啊”
最后一个字叹息完,宁方生背上的大刀,刀锋飞快地闪过一道刺光
紧接着,一束亮光从天而落,落在贺湛英脚下,又从她的脚下延伸至枉死城的门口
这时,浓雾散尽,露出了苍青色的天
宁方生和卫东君的目光,同时看向宋平
这个男人心中的执念,已经彻底放下
放下,也意味着时辰到了
枉死城的门,缓缓打开,光从门外,延伸到门里,直至奈何桥
桥边的彼岸花,一朵接着一朵绽放
它们在迎接一个叫贺湛英的阴魂,从它们面前走过
这个阴魂跳井而亡
井水,很凉的
宋平虽然不知道那束光是做什么的,却本能的伸出手,把贺湛英往光亮里推了推
贺湛英一下子站在了那束光里,有些手足无措
她第一次从枉死城里走出来,没有报任何希望,人世间太苦,灰飞烟灭是她最好的归宿
而现在……
她莞尔一笑,灼灼目光落在斩缘人身上,落在女孩身上,落在宋平身上
她忽然觉得这人世间,还想再去一回
去爱,去笑,去痛,去伤
去看万千繁华,去品人情冷暖
去做一匹野马,去左手棍,右手刀,和这不好也不坏的人世间……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