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宽袖内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在蹀躞边划过。
南阳公主不答反问:“吃苦?敢问大王,问的是什么苦?”
李善道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汤,定了定神,笑道:“自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之苦。”
南阳公主淡淡一笑,说道:“大王,这如果也算苦,贱妾敢问,国破家亡又算什么?”她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着,形成了一个弧度。
不,不对,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刻骨的悲凉与自嘲。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苦?”她轻轻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飘忽,“大王问我苦否?国破家亡,宗庙倾颓,父兄遇害,枉死於九泉之下,身为帝女,不能报怨雪耻,反先被宇文化及这贼子裹挟,继为大王阶下之囚!”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带着千钧的重量。
强撑的平静,终於被汹涌的悲痛撕裂开来。
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盈满了她的眼眶,顺着苍白而美丽的脸颊滚落。
但她依然昂着头,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秋香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说道:“不能报怨雪耻!此身苟活,已是千古之耻!贱妾唯恨此身无力,不能手刃仇雠,告慰父兄在天之灵!”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锥心刺骨的愤怒,“大王,却问贱妾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苦不苦?大王!贱妾敢问大王,大王说贱妾苦不苦?”
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泪水如断线之珠,沿着她倔强扬起的下颌滚落,浸湿了衣裙,也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她挺直着背脊,抱着她的幼侄杨政道,任由泪水肆虐,没有擦拭,没有遮掩,直视李善道的眸子却依旧睁得圆亮,清澈得令人心惊胆战。
堂内陷入安静。
从坐两侧的屈突通、薛世雄、李靖、魏征、于志宁等人,一时间呼吸都仿佛停止。
屈突通满脸羞红,深深地低下了头;薛世雄目光闪烁,也不敢去看南阳公主。他两人俱故隋大将军,面对南阳公主的控诉与愤懑,难免涌起愧疚。且因南阳公主的悲愤、质问,薛世雄还好点,屈突通眼眶发红,喉头上下滚动,抬手不断地揩拭眼角,却竟已是陨涕。
就连没受过隋室多少恩典的魏征、于志宁、更半点恩典未有受过隋室的堂下甲士亲兵们,也不禁为南阳公主的话语、表现动容。
甲士按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魏征、于志宁低下头,不忍多看。
堂中弥漫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悲悯。
方才威严的场面,被南阳公主如血的泪水和如铁的言语冲得七零八落。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南阳公主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字字泣血、情理切至的控诉余音,在雕梁画栋间萦绕不去。
李善道默然,茶碗轻放,说道:“公主殿下,你的父亲,对你可能是个好父亲,对天下百姓,他却是暴虐之君!他继位十余年中,挖掘大运河、营造东都、三征高句丽,天下百姓,死之泰半!殿下,你只见你父兄之仇,为你父亲叫苦,可你见到这天下百姓之苦了么?你见到这天下百姓视你父亲为仇雠之恨了么?谁又为这天下百姓叫苦、报仇?你今日之苦,何尝不是你父亲昨日种下之果?公主殿下,往事已矣,民心天意,须当顺从。愿公主节哀,保重贵体。”
夜风穿门而入,轻抚南阳公主的耳鬓。
发丝拂动间,一支不起眼、褪色成暗紫的细小宫花自她发髻边坠下,轻飘飘地落地。恰好落在一小块李善道等进堂时带入的尘土上,被其所覆,只余一点紫色花瓣的边缘,露出於外。
李善道起身,将这瓣宫花拾起,吹掉浮土,放到了南阳公主抱着的杨政道的襁褓上。
宫花在襁褓上,格外刺眼,南阳公主泪眼观之,仿佛是她、是大隋旧日辉煌的残影。
李善道深深地又看了看南阳公主,退回到主位,令道:“宣德,暂择一清净院落,安置萧皇后、南阳公主等,供给无缺,严加守护,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
王宣德恭谨领命。
萧皇后听到“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此言,紧绷的身体,像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软,几乎瘫坐倒下,手中的佛珠串线,在那一刻“啪”地一声绷断!圆润的檀木珠子“哗啦啦”滚落一地,四散跳开,忽如其来的清脆声响,颇是刺耳。
她怔怔地看着满地乱滚的珠子,嘴唇哆嗦着,颤抖着撑起了身子,不再矜持她曾经母仪天下的身份,伏拜在地,哽咽着叩谢说道:“罪妇谢大王不杀之恩,来世愿为牛马相报。”
“请起吧。宣德,送萧皇后、南阳公主等去罢。”
两个年轻的隋室宗女,怯生生地扶起萧皇后,另一各宗女则蹲下身,捡拾散落的佛珠。
南阳公主滑落着泪珠,似被李善道方才的话有所感触,没再继续多说,从着她母亲,向李善道也拜倒谢恩。站起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