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集:从物理层面讲述木艺(2/2)

正月十五的月亮,圆满、清冷,高悬在湛蓝近墨的天穹上,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雪后的小院照得一片澄明,黑白分明,犹如一幅木版画。屋檐、树梢、雪堆,都镶上了一道模糊而柔软的银边。没有灯笼,没有彩灯,只有这无遮无拦的、亘古如一的清辉。

众人站在院子里,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极致的安静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能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更近处,是积雪从树枝上滑落的簌簌轻响,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地底或木料深处的、几不可闻的“噼啪”声。

“听,”秦建国低声道,“是木头的声音。”

宋志学凝神细听。真的,在那无边的寂静里,似乎有一种极细微的、干燥的爆裂声,从工棚方向,从屋檐下的旧木椽子里,隐约传来。

“热胀冷缩?”他下意识地用物理知识解释。

“是,也不全是。”秦建国抬头望着月亮,“白天吸了日头一点点暖意,夜里碰到这寒浸浸的月光,木头也在跟着呼吸,在调整它自己。老木头声音闷,新木头声音脆。料子好的,声音匀;心里有暗伤或者有应力的,声音就杂,甚至突然‘嘎’一声,裂道小缝。这就是木头的‘活’。”

月光下,秦建国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苍老,但他的眼睛映着月华,有种穿透岁月的澄澈。“咱们做木匠的,得能听懂这声音。知道它在什么情况下会‘说话’,说什么‘话’。你磨榫卯,要磨到它俩‘团聚’,不光是形状严丝合缝,还得让它们的热胀冷缩的‘脾气’也合拍,将来一起呼吸,一起变化,才算是真正长在了一起,而不是硬凑的搭档。”

这番话,如冷水滴入滚油,在宋志学心中激起剧烈反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精度”的追求,哪怕后来理解了“和气”,也仍然停留在相对静态的层面。而木头,是活的,即便被伐下、被干燥、被制成器物,它依然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与周围的环境——温度、湿度、甚至光照与声响——进行着交换与应答。真正的“严丝合缝”,不是物理尺寸的绝对吻合,而是在动态变化中依然能保持和谐关系的“默契”。

博物馆的展台,恒温恒湿,聚光灯恒定。那样的环境,木头还会“呼吸”吗?还会发出这样细微的“噼啪”声吗?如果不会,那展示出来的,是否只是一种被抽离了生命感的、精美的“标本”?

月光无声流淌,小院静谧如谜。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沉浸在这清辉与微响之中。李强抱起胳膊,望着工棚的轮廓,仿佛在聆听那些老料的梦呓。王娟感到相机挂在胸前沉甸甸的,她觉得,也许最好的记录,不是拍摄,而是此刻这种全身心的聆听与感受。沈念秋轻轻靠在一旁的老榆树上,树皮粗糙冰凉,但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李刚忽然小声说:“师父,月亮好像在给咱们院子镀银子。”

秦建国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宋志学抬头,望向那轮冰盘。月光毫无偏私地照耀着繁华的灯会,也照耀着这偏僻寂静的小院;照耀着博物馆光洁的展台,也照耀着工棚里那些沉默的、正在细微作响的木料。他想起自己解开鲁班锁的那个凌晨,那种触摸到内在秩序的安宁。此刻,在这广袤的月光下,那种安宁似乎被放大了,连接到了更浩瀚的秩序之中——自然的秩序,材料的秩序,时间的秩序,还有人心在寻找安顿的秩序。

博物馆的邀请,依然没有答案。但宋志学觉得,答案或许并不在于“去”或“不去”的选择,而在于无论去还是不去,北木能否始终保有这月夜下聆听木头呼吸的心境,能否让那份源于古老传承、融于当下生活的“活态”,不被任何形式的“展示”所固化或扭曲。

沙沙的磨木声,木头的噼啪声,雪落的簌簌声,月光的流淌声……在这个元宵之夜,交织成一片只有北木小院才能听见的、深邃而饱满的寂静。这寂静本身,或许就是最好的传承,也是最难的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