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建康烟雨·清谈死局(1/2)

冰冷的淤泥紧贴着谢昭的脸颊,带着江水退去后的腥湿与刺骨的寒。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如同溺水之人,每一次挣扎着试图浮出水面,都被沉重的疲惫与全身碎裂般的剧痛狠狠拽回深渊。左手掌心那块焦黑的烙印,此刻却像一块深埋地底、兀自散发着微弱余温的炭火,在冰冷的虚无中提供着唯一的锚点。

烙印深处,那丝淬炼过的灰黑秽气精粹,如同蛰伏的冬蛇,缓慢地、疲惫地游动着。每一次微弱的脉动,都牵扯着眉心和胸口的钝痛,却也带来一丝残存的、证明自己还“存在”的实感。

“…李头儿…醒醒…”

“水…再喂点…”

“…别围太紧!让他喘气!”

嘈杂而遥远的声音,混杂着压抑的抽泣和浑浊江水永不停歇的呜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断断续续地渗入谢昭的感知。是赵大粗粝的嗓音,王狗儿带着哭腔的呼唤,还有孙三娘低低的啜泣。

眼皮重若千钧。谢昭用尽残存的力气,睫毛颤抖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影晃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赵大那张被泥污、血痂和胡乱削短的头发弄得狼狈不堪的独眼大脸,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焦虑与后怕。王狗儿跪在一旁,小手捧着一片卷起的、湿漉漉的大叶子,叶尖正对着自己的嘴唇,浑浊的水滴带着江水的土腥味,断断续续地滴落。陈铁柱半蹲在侧,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胸口被污血浸透、又被江水泡得发白的破烂衣襟,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他们在一处相对平缓的江滩上。身后是嶙峋的礁石群,身前是浑浊依旧但总算恢复了流淌的长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淤泥的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涤荡过的清新?那是净化龙卷残留的气息。江面上,再也看不到那令人心悸的暗红油污带和狂暴的溺尸傀儡,只有浑浊的波涛裹挟着一些朽木碎屑,缓缓东流。

“李头儿!你醒了!真醒了!” 王狗儿看到谢昭睁眼,惊喜得差点把手里的叶子扔了,浑浊的江水溅了谢昭一脸。

冰冷的刺激让混沌的意识又清晰了一分。谢昭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越过王狗儿,落在稍远些的地方。孙三娘抱着依旧虚弱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的女娃,蜷缩在一块稍干的石头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江面。她的身边,只剩下寥寥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眼神麻木的流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更多的人…不见了。被归墟吞噬,被江水卷走,倒在了逃亡的路上。

一股沉重的悲凉,压得谢昭几乎喘不过气。他用尽力气,试图撑起身体。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和全身骨骼仿佛散架般的呻吟瞬间袭来,让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祖宗!你真想把自己拆了吗?” 赵大连忙按住他,声音干涩沙哑,“那一下…他娘的…老子以为你要把自己点成天灯炸了那鬼漩涡!够劲!真他娘的够劲!但也差点把自己送走!”

谢昭急促地喘息着,放弃了起身的打算。他艰难地抬起左手,看向掌心。那块焦黑的洛神烙印,颜色更深邃了,如同烧熔后又凝固的玄铁,边缘隐隐透着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水蓝色微光,一闪即逝。烙印深处,那丝秽气精粹虽然微弱,却异常凝练,如同沉睡的火山,蕴藏着远比之前纯粹的力量。代价,是全身近乎崩溃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枯竭。

他低头,看向自己空空的右手。那幅承载了顾恺之笔锋、凝聚了衣冠南渡最后华美的《洛神赋图》残片,连同孙三娘那包凝聚着绝望母爱、卑微却干净的饼粉…都已化为江心的灰烬,沉入归墟的深处,成为了平息这场规则浩劫的祭品。

文明的余烬,寒门的挣扎…最终都归于这浑浊的大江。

“画…没了。” 谢昭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

孙三娘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终于聚焦,落在谢昭脸上,嘴唇翕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把怀里的女娃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在这片绝望土地上仅存的、最后的“干净”之物。

“没了就没了吧!” 赵大粗声粗气地一挥手,独眼扫过幸存下来的寥寥数人,最后落在浑浊的江面上,“能活着喘气,能站在这南岸的泥巴地上,比什么都强!他娘的,老子这条烂命,又捡回来了!” 他语气故作豪迈,却难掩眼底深处那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同伴凋零的悲怆。

就在这时——

呜——!

一阵低沉、浑厚、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沉闷的滚雷,从江滩的上游方向骤然响起!

这号角声带着一种金属的冰冷质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秩序感,与流民营地的混乱、绝望、卑微形成了刺耳的对比!

所有人,包括意识昏沉的谢昭,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上游不远处的江岸,一片相对开阔的滩涂上,不知何时,矗立起了一支森然的队伍!

不是流民!不是胡骑!

是军队!

一面巨大的、玄黑色的旗帜在江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一个用银线绣就、结构繁复、带着古老威严气息的巨大“晋”字,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旗帜之下,是排列整齐的步卒方阵!他们身披制式的玄黑色札甲,甲片在湿冷空气中泛着幽光,头戴顿项盔,手持长柄的环首刀或长戟,腰间挎着角弓。沉默,肃杀,如同一堵冰冷的钢铁之墙,矗立在浑浊的江水与南岸的土地之间!

更令人心悸的是队伍前方的骑兵!数量不多,只有十余骑,但人披玄甲,马覆具装!连战马的面帘都覆盖着冰冷的甲片,只露出马匹喷吐着白气的鼻孔!骑兵手中的长槊斜指天空,槊尖寒光点点,如同择人而噬的毒牙!为首的骑士手持一杆更高的认旗,旗上绣着一个小小的“王”字。

琅琊王氏!东晋门阀之首的标志!

这支军队,如同从另一个世界降临,装备精良,阵列森严,与谢昭他们这群衣衫褴褛、浑身泥污、伤痕累累、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流民,形成了天壤之别!他们冷漠的目光扫过滩涂上这群挣扎求生的“蝼蚁”,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警惕,以及…深入骨髓的轻蔑!

“是…是朝廷的兵马!是官军!” 一个幸存的流民激动地喊出声,声音带着哭腔,挣扎着想要爬过去。

“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另一个流民也跟着嘶喊,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

然而,他们刚踉跄着向前冲出几步——

“止步!”

一声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断喝,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流民们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发声的是步卒方阵最前方的一名军官。他并未披全甲,只着半身皮甲,腰间挎着环首刀,头盔下的面容冷硬如铁石。他手中长刀并未出鞘,只是向前平举,刀鞘尖端冷冷地指向那些试图靠近的流民。

“奉建康令、琅琊王公谕!” 军官的声音洪亮而冰冷,清晰地传遍整个滩涂,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江北流民,凡抵南岸者,即刻于此处集结待检!无令擅闯警戒线者,以乱民论处,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士兵齐声怒吼,手中长戟猛地顿地,发出一阵沉闷而恐怖的轰鸣!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流民们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激动凝固在脸上,化作更深的恐惧和茫然。待检?乱民?格杀勿论?

“军…军爷!” 一个看起来像是读过几天书的老流民,强忍着恐惧,颤巍巍地拱手,“我等…我等皆是中原避难的良民啊!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才渡得江来!只求一片立足之地,绝无作乱之心啊!请军爷开恩…”

“聒噪!” 那军官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良民?尔等衣衫褴褛,形容污秽,身无路引,口音混杂!谁知其中是否混有胡人细作、乱兵溃卒?王公有令:凡渡江者,皆需查验身份,登记造册,分等安置!岂容尔等在此鼓噪?退后!等候查验!”

“分等安置?” 赵大独眼中闪过一丝不忿,忍不住低吼,“俺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命都去了半条,还要分个三六九等?”

“嗯?” 那军官锐利的目光瞬间钉在赵大身上,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刁民!再敢妄议,立斩不赦!”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赵大只觉得呼吸一窒,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憋得通红。陈铁柱死死拉住他的胳膊,王狗儿吓得缩到了谢昭身边。孙三娘抱紧女娃,把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发抖。

谢昭躺在冰冷的淤泥里,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冰冷的悲哀,在心底疯狂燃烧!规则之瞳的碎片在眉心深处灼痛,视野中,那些甲士身上升腾起的,并非纯粹的敌意杀气,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如同规则般森严的“门第壁垒”的气息!

他看到了!那无形的壁垒!将高高在上的门阀甲士与卑微如泥的寒门流民,泾渭分明地隔开!壁垒之上,流转着“九品中正”、“士庶天隔”、“衣冠南渡只为门第”等等冰冷残酷的规则文字!这些文字,比江中的溺尸傀儡、比鹰狼的爪牙,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和窒息!

这就是他们九死一生抵达的“生路”?这就是他们舍弃故园、舍弃文明残烬、挣扎求存换来的“南岸”?

“狗屁的查验!狗屁的分等!” 一个压抑到极点、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嘶吼,突然从一个角落爆发!

是那个之前激动喊“有救了”的流民!他脸上最后一丝希望彻底崩碎,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疯狂和绝望!他猛地从地上抓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双眼血红,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军官的方向冲去!

“老子全家都死在胡人刀下!就剩我一个!一路啃树皮喝泥水过来!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还要分等!还要查验!老子跟你们拼了——!”

“找死!”

那军官眼中寒光暴射!没有丝毫犹豫!他身后一名持戟甲士一步踏前,手中长戟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贯入了那流民的胸膛!

噗嗤!

锋利的戟刃透背而出!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溅在冰冷的滩涂淤泥上!

那流民前冲的身形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冰冷戟刃,眼中的疯狂迅速被死寂的灰色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的鲜血涌出。

砰!

甲士面无表情地抽回长戟。流民的尸体软软地栽倒在泥泞中,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鲜血迅速在身下蔓延开来,如同一条猩红的小溪,蜿蜒着流向浑浊的江水。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滩涂!

只有江水呜咽,风声呼啸,以及那尸体汩汩流血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所有流民,包括赵大、陈铁柱、王狗儿、孙三娘,全都僵住了!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每个人的心脏,几乎要将其勒爆!刚刚升起的一丝对“生路”的幻想,被这冰冷、高效、毫无怜悯的一击彻底碾碎!

“乱民已诛!以儆效尤!” 军官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一丝波澜,“再有妄动者,同此下场!所有人,原地抱头蹲下!等候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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