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2)

阿娇心中了然,这绝非真正要问星象。她恭敬道:“臣妾不过略知皮毛,岂敢在陛下面前妄言天象。星移斗转,自有其常,人间之事,终究系于人事。”

刘彻走近几步,看着她:“皇后总是这般务实。那若人事之中,有人欲求非常之道,比如……寻访仙山,导引长生,皇后以为如何?”

果然来了。阿娇垂眸,沉吟片刻,方缓缓道:“陛下,臣妾尝闻,上古圣王,垂拱而治,不言鬼神。孔子亦云:‘未知生,焉知死?’又云:‘敬鬼神而远之。’秦皇汉武……咳,”她适时收住,转而道,“陛下乃英明圣主,胸襟包罗四海,志在开万世太平。这长生仙道,飘渺难寻,或为方士邀宠之辞。陛下励精图治,使海内晏然,百姓安乐,江山稳固,社稷延绵,此乃人间至道,亦是最实在的‘长生’基业。至于导引吐纳,若果真能强身健体、澄澈心神,于陛下日理万机或有裨益,但终究是辅助之术,岂可舍本逐末?”

她的话,引经据典,既抬高了刘彻,又将长生术归于虚无,同时给强身健体的部分留了余地,最后点明“本末”之别,可谓滴水不漏。

刘彻静静听着,目光深邃。阿娇这番话,与他内心理智的声音何其相似!可那心底的空洞和渴望,又岂是道理能轻易填平?

“皇后所言,确有道理。”刘彻不置可否,转而道,“那皇后以为,东南之事,人事当如何?”

话题转得突然,阿娇却并不意外。她谨慎答道:“陛下已派严助大人前往,严大人素有才干,必能领会圣意,妥善处置。臣妾愚见,东南越人,散居山海,羁縻安抚与震慑防备当并行不悖。或可鼓励互市,渐染王化;整饬武备,以备不虞。仍是……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又绕回了“稳扎稳打”。刘彻看着她平静的脸,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她总是这样,道理都对,建议都稳妥,可就是少了点什么……少了点能点燃他、与他一同奔赴那未知宏大目标的激情与共鸣。

他心中的烦躁又起,摆了摆手:“朕知道了,皇后且回吧。”

阿娇行礼退下。走出宣室殿,夏夜的风吹在身上,她才察觉背后竟出了一层薄汗。方才那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她不知道自己的话刘彻听进了几分,但至少,种子已经埋下。

东南海湾,赵铁匠的茅屋。

深夜,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袭击了海湾。简陋的茅屋在风中摇摇欲坠,雨水从屋顶的缝隙中灌入。

“快!用木头撑住那边!”赵铁匠顶着风雨大喊。木匠老周和钱家父子等人奋力用粗木加固房屋。孙娘子则带着女眷和孩童,躲到相对完好的角落,用仅有的陶罐接住漏水。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海浪变得狂暴,拍打着不远处的礁石,发出骇人的怒吼。

“这鬼天气!”钱老渔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比咱们关中厉害多了!”

“少废话,顶住!”赵铁匠咬牙。他们带来的铁器工具、粮种、还有李先生记录的简牍,都必须保住。

风雨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停歇。几间茅屋都不同程度受损,但好在没有倒塌,人也无恙。只是开垦的一小片菜地被淹,晾晒的渔网被吹走几张。

天色微明时,众人疲惫地坐在湿漉漉的地上,看着狼藉的营地,都有些沮丧。

老吴头从自己相对稳固的石屋过来,看到这情形,叹道:“海边的风雨就是这样,来得急,去得快。人没事就好。房子,再修就是。”

赵铁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对众人道:“听见没?人没事就好!这点风雨算什么?咱们既然来了,就得经得住!都起来,该修房的修房,该排水的排水,该找渔网的找渔网!李先生,点点咱们还剩多少家当!”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众人被感染,纷纷起身,开始收拾。

孙娘子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男人们,又看看惊魂未定但已开始帮忙收拾的女眷和孩子,低声对身边的钱家媳妇说:“咱们当家的说得对,来了,就得扎下根。这点难处,不算啥。”

海平面上,朝阳冲破云层,洒下金红色的光芒,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风雨、却已开始顽强恢复生机的简陋营地。

扎根不易,但种子既已落下,便会向着阳光,努力生长。

未央宫,同一片朝阳下。

刘彻收到了严助的密奏。他仔细看完,对其中“稳扎稳打”的建议颇为赞同,尤其对绘制海图、掌控舟楫、编户熟越这几条,觉得切中要害。

“春陀,拟旨:准严助所奏诸事,令其酌情办理。另,传朕口谕给大农令,拨付会稽郡额外钱粮,专用于督造战船、抚慰越人,务必落到实处。”刘彻吩咐道。他虽有心用兵,但也知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的道理。严助的奏章,给了他一个扎实的推进方向。

放下东南之事,他又想起阿娇昨夜那番关于“本末”的言论,以及她始终沉静的脸。

或许她是对的。长生虚妄,务实为要。但那份掌控一切、超越局限的欲望,又该如何安放?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殿外广阔的天空。

而在他视线不及的深处,椒房殿中,阿娇也正对着一份新的密报思索——窦老夫人传来消息,第二批南下的人员已在甄选,同时,北边匈奴秋季可能犯边的预警也开始在朝野流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未央宫这座帝国的心脏,以及它所牵连的四面八方,都在这初夏的晨光中,缓缓加速了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