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修女(2/2)

这个问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寂静的房间里,激起层层涟漪。

修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白色的长发垂落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似乎在感受着老人话语里的重量。

过了许久,修女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你觉得,命运的公平,该是什么模样?”

老人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她会反问。他张了张嘴,想说“不遭受歧视”、“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这些太过苍白。

“有人天生锦衣玉食,却一生空虚;有人自幼颠沛流离,却活得坦荡。”修女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人四肢健全,却用它来作恶;有人身有残疾,却用心灵照亮他人。你觉得,这些是公平,还是不公?”

老人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苦难本身,并非惩罚,也非过错的证明。”修女微微倾身“它像一场雨,落在田野里,有的种子会腐烂,有的种子会发芽。关键不在于雨是否公平,而在于你选择成为哪一种种子。”

“你说童年被人白眼,可你没有因此变得刻薄;你说中年遭受不公,可你没有因此去伤害他人;你说身患重病,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抱怨,只是寻求一个答案。”

“你所经历的一切,不是因为你犯了错。”修女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悲悯,“只是生命的一种形态,像花开花落,像潮起潮落,没有为什么,只有‘如是发生’。”

“可……可这太不公平了……”老人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不甘,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我只想要一个,为什么……”

修女站起身,走到老人面前,弯腰将他扶起。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当她的指尖触碰到老人粗糙的手臂时,老人只觉得一股温暖的力量传来,让他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油灯的火苗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像两个孤独的剪影在无声对话。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不仅仅是我可能很多的人都在为此寻找……”

修女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落在老人粗糙的脸颊上。那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指尖划过他眼角的皱纹,掠过他干裂的嘴唇,最后停留在他的眉心。

“若是觉得命运太过残酷,不妨就好好睡一觉吧。至少在梦中能够感受片刻的宁静。”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魔力。话音落下的瞬间,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清明也褪去了,眼皮沉重地垂下,身体一软,若不是修女扶着,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嘴角甚至微微上扬,显然是陷入了一场安稳的好梦——或许是梦见了童年时未曾遭受白眼的午后,或许是梦见了中年时阖家团圆的温暖,又或许,只是梦见了一片没有痛苦的虚空。

修女扶着老人,对门口轻声吩咐:“带他下去吧。”

门外立刻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两名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动作利落地将昏睡的老人抬起来,像搬运一件没有重量的物品,转身消失在走廊深处。他们的脚步很轻,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仿佛从未出现过。

木门再次合上,房间里彻底只剩下修女一个人。

油灯的光芒在空旷的房间里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她缓缓转过身,仰头看着壁龛里的神像。石膏塑造的神明依旧垂着眼帘,脸上带着永恒不变的悲悯,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世间万物。

就在这时,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划过她的脸颊。

泪水晶莹剔透,在灯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芒,顺着她白皙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在地面的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雨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神明啊……”她仰望着神像,声音哽咽,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悲鸣,“您听见了吗?”

“假若您真的存在,为何滞留他们在苦难的人间哀嚎?”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神像底座。

泪水流淌着,打湿了她胸前的十字架,将黑白相间的修女服染出深色的痕迹。

“您为何要放任恶人不受惩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控诉,像是在撕开自己伪装已久的平静,“偷窃孤儿救济金的富商,家暴妻子却装作慈善家的议员……他们活得风生水起,甚至得到世人的追捧。而那些善良的人,却要在泥泞里苦苦挣扎,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又是为何,坐视孱弱的人们遭受痛苦,不受庇佑?”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些孩子,那些老人,那些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人……他们虔诚地祈祷,日夜颂念您的名字,可您在哪里?您的慈悲在哪里?您的公正又在哪里?”

神像依旧沉默,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一个冰冷的旁观者,看着她在信仰的废墟上流着泪。

她聆听了太多人的忏悔,见证了太多人的苦难——恶人的贪婪,善人的无奈,可怜人的绝望。

“我悲悯他们的不幸……”她低声抽泣着,声音模糊不清,“可我又感到悲哀……为什么?为什么人皆是有罪?”

油灯的光晕在修女白皙的指尖跳跃,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低垂的眼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又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伟大的神明,”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怕惊扰了这寂静的空间,“这双眼睛是您给予的恩赐?还是枷锁?”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神像垂着眼帘,保持着亘古不变的悲悯,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她的挣扎。

修女的视线缓缓扫过房间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告解者留下的信物,一枚生锈的硬币,一张泛黄的照片,一块破碎的十字架。在她的眼中,这些物品都笼罩着淡淡的灰黑色,那是属于人类欲望与痛苦的印记。

而更让她无法回避的是,这双眼睛能看到的,远不止物品。

在她眼中,每一个走进这间告解室的人,都是由黑白二色交织而成的存在。善与恶,罪与罚,清晰得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没有任何伪装的余地。

看似无辜的孩童,在她眼中也并非纯粹的白色——他们会为了抢夺糖果而撒谎,会为了逃避责罚而推卸责任,那些细小的黑色斑点,像洒在宣纸上的墨滴,随着成长慢慢晕染开来。

这双眼睛让她能穿透所有的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罪与善。

“这是恩赐,”修女轻声说,指尖停留在眼睑上,感受着皮肤下血管的跳动,“因为这让我能够看到人的罪与善,能够分辨那些隐藏在眼泪背后的谎言,那些包裹在虔诚之下的私欲。”

可这份“恩赐”的另一面……

“也是枷锁,”修女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苦涩,“因为这让我看到每个人皆有罪。”

没有纯粹的白色,也没有绝对的黑色。即便是最善良的人,身上也会有黑色的斑点;即便是最邪恶的人,心底也可能藏着一丝白色的微光。这双眼睛让她看清了人性的复杂,却也让她陷入了永恒的迷茫——如果人人皆有罪,那么“救赎”的意义又在哪里?如果善与恶本就交织难分,那么神明的审判又该以何为标准?

有人为了自保而诬陷他人,有人为了虚荣而欺骗朋友,有人为了逃避责任而选择沉默的旁观者……他们的“罪”或许微小,却真实存在。

“倘若生而为人皆是有罪的话……”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仰望着神像“那么无人痛苦的伊甸园,又会存在于何处?”

“亦或者,世人皆有罪。无暇之人,本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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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涟光锥终于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