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马孟起重归故里 孔明天水遇伯约(2/2)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夜色,打断了马超的沉思。胞弟、平北将军马岱风尘仆仆,押解着百余辆满载粮草的大车自祁连山北麓疾驰而回。他跳下马,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更有一份凝重:

“羌王烧当遣使,愿以五千头健硕牦牛,换我蜀中井盐十车,助我军民越冬。只是……”

马岱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淹没:

“那羌王使者言辞闪烁,最后才道出实情——他们要求兄长……骠骑大将军您,必须亲赴羌王金帐,依古礼歃血为盟,方肯交付牦牛,并保证商路畅通。否则……”

马岱没有说完,但“否则”二字后隐含的威胁——商路断绝、羌骑袭扰、甚至与魏人勾结——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城楼上的空气。

几乎在同一时刻,汉皇刘备的龙旗车驾,已在重兵护卫下,踏上了东归成都的漫长旅程。

车驾驶离姑臧,缓缓驶向东南方的大散关。御驾之后,绵延十里的运粮车队,满载着凉州初获的珍贵特产:饱满的苜蓿草籽、芳香的胡麻油料、稀有的西域药材。这是诸葛亮“以商养战、互通有无”策略的初步成果。

奉车都尉法邈(法正之子)率领羽林郎,沿途向道旁跪迎圣驾的凉州百姓抛洒崭新的五铢铜钱。

铜钱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引来百姓阵阵欢呼与争抢。

然而,无人知晓,这些看似光鲜的钱币,其中已悄然掺入了三分铅锡——成都附近赖以铸钱的铜矿,早在半年前就已濒临枯竭。连年征伐的胜利,掩盖着帝国财政深处的隐忧。

诸葛亮与刘备同乘一辆宽大的安车。车内空间被堆积如山的竹简占据:

《蜀科》律条与《九章算术》的算筹模型堆叠交错。刘备倚着车窗,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车帘外掠过的、在春风中摇曳的新绿麦苗,眼神有些飘忽。

他忽然轻声问道,像是在问丞相,又像是问自己:

“孔明啊,当年高祖自汉中出,还定三秦,席卷关中,可曾……可曾像朕今日这般,胜局之下,步履维艰?”

诸葛亮的目光并未从窗外远处那崩塌断裂、如同巨兽伤口的栈道残骸上收回。他沉默片刻,羽扇轻摇,答非所问,却直指要害:

“陛下可知,孟起将军昨日六百里加急送来军报——魏大将军曹真,已亲统五万精锐,陈兵萧关之外,旌旗蔽日。然……”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洞察的锐利,“其军深沟高垒,按兵不动,至今未有叩关之举。此非惧我兵锋,实乃待我内变也。”

车驾行至天水郡冀县(今甘肃甘谷)附近,前行的队伍骤然停滞。羽林卫瞬间紧张起来,刀剑出鞘,警惕地望向道路前方。

只见百余青壮汉子,虽衣衫褴褛,却列队整齐,拦在御道中央,为首一人,身姿挺拔如松。

诸葛亮示意停车,亲自下车查看。随军主簿邓芝上前询问排查后,回禀乃天水附近乡勇,仰慕王师,相约来投军效力,为首者名唤姜维。

只见那青年小将,越众而出,虽身穿粗布皂衣,头戴寻常软巾,足踏草履,却难掩其卓然气质。

他面如冠玉,在塞外风沙中尤显温润;唇若点朱,紧抿间透着一股坚毅;眉清目朗,顾盼有神;身长八尺(约1.84米),体态匀称挺拔。

面对天子仪仗与当朝丞相,他不卑不亢,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有力:

“天水姜维,姜伯约,拜见丞相!小人虽处边鄙,素慕汉室威仪,今闻王师西定凉州,克复旧土,不胜欣忭!愿投效军前,执戟荷戈,为王师先驱,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诸葛亮凝神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其从容气度、清晰谈吐,迥异于寻常乡勇。

尤其是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仿佛蕴藏着不凡的智慧与热忱。

丞相心中甚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温言抚慰,赞其忠义,命邓芝履行例行排查后便将这百余人妥善安置于军中。

而,他心中已暗暗记下“姜维,字伯约”这个名字,只待日后细细考察,再行擢用。

车驾行至涪城(今四川绵阳)那日,天象突变。连日暴雨如注,浊浪滔天,将北面通往汉中的驿道彻底冲垮,泥石流堵塞山谷,修复遥遥无期。

刘备正于行宫之中,对着荆州牧黄权等人所献的《平吴六策》竹简出神,思虑着江东孙权的反复无常。

一名浑身湿透、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信使,被黄门令引至御前,呈上一封以火漆密封、外层还裹着油布的密函。

竹简展开,那熟悉的、带着江南韵致的笔迹,竟是江东陆逊的亲笔:

“闻陛下神武,西克凉州,拓土千里,功盖桓文。吴王闻之,不胜钦慕,欲遣重使,赍厚礼,以贺陛下不世之功。然……”

笔锋在此一转,变得绵里藏针。

“近因江夏水军为保境安民,新造楼船三十艘于柴桑水寨操演。舟楫巨大,恐惊扰江陵水域之鱼群繁衍,特此告闻,望陛下体察。”

“混账!”

刘备勃然大怒,猛地将竹简掷入熊熊燃烧的炭盆!火光“腾”地窜起,跳跃的火焰中,仿佛又浮现出当年盛放二弟关羽首级的那个漆木匣子,匣上凝固的血迹似乎仍未干透!孙权这贺表是假,炫耀武力、威胁江陵是真!

“传旨!” 刘备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速令荆州牧黄权!沿江烽燧加倍警戒!水军战船日夜巡弋!江陵、公安诸城,加固城防,囤积守具!朕倒要看看,他孙仲谋的楼船,敢不敢真的来惊朕的‘鱼群’!”

季夏的锦官城(成都),笼罩在如烟似雾的迷蒙细雨中。

盛大的凯旋仪式在武担山下隆重举行,旌旗招展,冠盖云集。

太子刘禅,身着庄重的储君冕服,领百官万民出城三十里喜迎凯旋王师!

观礼的益州士族们欢呼雀跃,声震云霄。唯有最眼尖的礼官才能察觉,那冕冠上本该镶嵌东海明珠的显要位置,如今填充的,是几块温润却终究难掩朴质的凉州青玉——帝国的窘迫,在细节处悄然显现。

是夜,丞相府邸灯火通明,直至天明。巨大的《益州郡县图》铺展在地,诸葛亮手持朱笔,指向南中那片被特意染红的区域:

“朱褒复叛,勾结雍闿、高定等蛮酋,南中动荡,固需遣良将速平,以绝后患。然……” 他的笔锋一转,点向成都周围几个大族盘踞的郡县。

“东州兵与本土豪强之积怨,如同地火,械斗频发,若处置不当,其祸更烈于南蛮!此乃心腹之患,当……”

“咚咚咚!” 急促的叩门声打断了诸葛亮的话语。是侍中邓芝,这位以机敏干练着称的重臣,竟浑身湿透,不顾礼仪地闯入,双手捧着一个密封的漆盒,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峻:

“陛下!丞相!凉州八百里加急!”

漆盒开启,一股混杂着血腥、硝烟和羊皮膻气的味道弥漫开来。盒内并排放着三件触目惊心的信物:

第一件,是一枚精铁打造的箭簇,尾部清晰刻着一个阴森的“阴”字!来自敦煌!

第二件,是一小片染着暗褐色血迹的竹简,上面字迹潦草却力透简背:

“武威贾氏私兵百人,擅杀朝廷屯田都尉张俭及部曲十余人,夺其田亩、耕牛,扬言‘凉州事,凉州人自决’!”

第三件,则是一卷被火燎得边缘焦黄、显然历经艰险才送出的帛书。展开后,那熟悉的、带着马超特有的遒劲笔迹,字字如刀,直刺眼底:

“羌王烧当聚诸部首领于金城,索要我汉中铁矿开采之权,并欲遣其子入成都为质,常伴天子左右!扬言若不应允,则立断河西商路,纵容部众劫掠边民!情势危急,请陛下、丞相速断!——臣马超顿首再拜!”

五更时分,夜色最沉,雨势稍歇。刘备拒绝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踏着湿滑的石阶,登上了成都城的最高处——锦官楼。南方的天际,在厚重的雨云之后,透出一种诡异而不祥的暗红色光芒,忽明忽灭。

这景象,让他猛地想起了三十多年前,涿郡楼桑村起兵的那个夜晚,冲天的烈焰也曾将夜空映得如同血染。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沧桑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惊觉,自己此时的年岁,竟已与当年高祖刘邦率军入关、接受秦王子婴投降时相差无几!岁月如刀,功业未竟……

当第一缕微弱的、挣扎着穿透云层的晨光,如同利剑般刺破东方的黑暗时,刘备深吸了一口带着雨后泥土清冽气息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传旨:明日起,凉州全境,减免本年赋税三成!另,着少府立即清点府库,拨……蜀锦千匹……”

他顿了顿,想起姑臧城头马超孤独的身影,想起河西走廊的漫天风沙与潜藏的刀光剑影,改口道:

“不,拨蜀锦三千匹!挑选上品!由羽林郎护送,星夜兼程,火速送往姑臧,交予骠骑大将军马超,由其……酌情处置羌务与抚慰地方!”

雨幕,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笼罩了巴山蜀水。

在成都的泥泞驿道上,满载着三千匹华美蜀锦的沉重牛车,与一支支铠甲鲜明、杀气腾腾奔赴南中平叛的军队,在狭窄的道路上艰难地交错而过。

车轮深陷泥泞,士卒沉默前行,方向迥异,却共同承载着这个新生帝国在风雨飘摇中前行的命运。

当诸葛亮在丞相府摇曳的烛光下,伏案修订着关乎蜀汉国本的《蜀科》律条时,他也未曾预见。

十年之后,正是这些看似寻常的蜀锦,会沿着这条艰难维系的东西商路,成为沟通西域、结好诸国、换取战马珍宝、最终支撑起帝国北伐宏图的关键筹码。

历史的车轮,裹挟着胜利的余晖与内忧外患的阴云,沉重地碾过章武四年这个多雨的初夏之夜,在泥泞的蜀道上留下深深浅浅、蜿蜒曲折的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