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吴王僭越成吴帝 汉皇忍气回使贺(1/2)
章武十年,西元二百三十年,深秋。
成都,未央宫(蜀汉仿长安规制所建)正殿。
殿宇深沉,九枝巨大的青铜灯树熊熊燃烧,油脂噼啪作响,间或爆开几朵璀璨却转瞬即逝的灯花。
跳跃的光芒,将御座之上少年天子刘禅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晃得簌簌轻颤,光影在他年轻而紧绷的面庞上明灭不定。
他手中紧捏着一卷来自江东的帛书国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帛书边角处赫然以刺目的朱砂书就五个僭越大字——“大吴皇帝权”——仿佛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视线,刺痛感直透眼底。
“竖子安敢!”
阶下侍立的虎贲中郎将见天子受辱,怒目圆睁,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殿宇,
“狂悖之徒,滚出去!”
左右侍卫如狼似虎,刀戟铿锵,不容分说地将东吴使臣张温架离了这座象征着汉室威严的大殿。殿门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只余下灯火的摇曳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众爱卿,”
刘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努力压抑着翻腾的怒火,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刚毅之气。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肃立的群臣,最终在李严腰间短暂停留——那里悬着一条新换的蟠龙玉带,玉质温润,雕工精湛,在烛火下流转着异样的光泽。
那是三日前,一队打着“朝贡”旗号的江东商队,悄悄送入李严府邸的“薄礼”。
“东吴僭号称帝,辱我大汉至此,当如何应对?”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霜。
丞相诸葛亮立于御阶之下,羽扇轻摇,目光深邃,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顶,落在了遥远的西域星图之上,又或是在潼关外那片肃杀的营垒间逡巡。
费祎敏锐地捕捉到了丞相羽扇微不可察地在西域方位停顿了一瞬,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猛地出列,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昂:
“陛下!臣请旨!发兵十万,顺江而下,直捣武昌!孙权小儿既敢称帝,便让他见识我大汉天兵的雷霆之怒!先破其巢穴,再……”
“陛下!”费祎激昂的陈词被一个沉冷的声音骤然打断。
李严手持青玉笏板,重重叩击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殿中众人心头一跳。他面色凝重,仰首直视刘禅,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笃定:
“臣昨夜仰观天象,紫微垣东南分野,有赤气如血,直冲斗牛!此乃大凶之兆,主有僭越悖逆之徒窃据神器,乱我星宿!此气不除,国祚难安!”
他刻意加重了“东南分野”四字,矛头直指江东。
“相父!”
刘禅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屈辱与怒火,猛地扯下头顶沉重的冕冠,“哐当”一声摔在御案之上。
镶缀着稀世和氏璧碎片的龙纹玉佩随之剧烈晃动,在烛火映照下折射出幽冷而神秘的光晕——那是先帝刘备临终之际,亲手为他系上,寄托着光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殷切期望。
“朕……朕岂能忍下这口恶气?!”
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委屈。
诸葛亮缓缓抬起眼帘,深邃的目光中不见波澜。他移步至殿中巨大的山河地理沙盘旁,羽扇轻点。
沙盘之上,代表潼关的险要关隘处,新添了几处精细的霹雳车模型标记。
“陛下息怒,请看此处。”
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
“据细作密报,魏主曹叡已秘密调集精锐十余万,正日夜兼程,向潼关、函谷关一线集结。其势汹汹,意图趁我新复长安,根基未稳之际,卷土重来,夺回关中咽喉。”
羽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点在了沙盘上秣陵(建业)的位置,劲风甚至惊起了三粒代表东吴兵力的赤豆。
“孙仲谋选在此刻悍然称帝,绝非一时狂妄。他所依仗者,正是笃定我大汉腹背受敌,绝不敢同时与魏、吴两线开战!此乃驱虎吞狼,坐山观斗之毒计!”
“轰隆——!”
恰在此时,殿外天际猛然炸响一声惊雷,惨白的电光撕裂了深秋的阴霾。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宫殿檐角新近铸就的铜雀。
那铜雀振翅欲飞,口中衔着一枚晶莹玉环——这本应是悬挂在长安未央宫北阙,象征汉室威仪的物件,如今却只能屈就在这偏安的成都宫殿一隅。
刘禅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在风雨中摇晃的玉环,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与强烈不甘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
他突然一步跨到御案旁,一把抓起案上供奉的先帝雌雄双股剑,剑鞘古朴,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锋锐与力量:
“若朕……命黄权率水师精锐,自永安顺流而下,奇袭武昌!打他个措手不及!孙权自顾不暇,看他还有何心思称帝?!”
“陛下圣明!”
出乎所有人意料,一直神色凝重的诸葛亮竟突然高声应和,随即整肃衣冠,朝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行了一个近乎臣服的大礼!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刘禅下意识地倒退半步,愕然地看着自己最敬重的相父。
然而,诸葛亮并未起身,他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
“然!此刻我大汉的剑锋,当直指潼关,而非建业!”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穿透雨幕,仿佛已看到潼关外那旌旗猎猎的汉军营垒,“孙仲谋称帝,不过疥癣之疾,曹魏陈兵潼关,方是心腹大患!臣请陛下三思:三日后,可遣卫尉邓芝为使,持节再赴江东!”
“还遣使?!”
刘禅失声,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孙权已然称帝,狂妄至此,邓卿此去,岂非羊入虎口?”
“非也。”
诸葛亮嘴角浮现出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他直起身,羽扇再次点向建业,
“邓芝此行,非为乞和,而为献礼!可携一份‘汉吴瓜分魏国疆域图’为礼!此图一出,孙仲谋纵有万丈怒火,亦要掂量三分!”
是夜,未央宫深处,皇帝寝殿。
烛影摇红,檀香袅袅。白日里肃杀紧张的朝堂气息已然褪去,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凝重的思虑。
刘禅换下了沉重的朝服,身着常服,背对着殿门,望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势。诸葛亮悄然立于其侧,君臣二人进行着一场决定未来天下格局的密谈。
“相父。”
刘禅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超越年龄的冷静。
“今日殿上,朕并非全然意气用事。朕思之良久,如今天下疆土,若以十分论:我大汉新复雍凉,兼有益荆,已得四分;曹魏据中原腹地及河北,亦有四分;东吴虽得荆扬交广,然其地多山泽,开发未足,实只占两分。”
诸葛亮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示意天子继续。
“孙权称帝,看似挑衅,实则是恐惧与贪婪交织。他恐惧我大汉中兴之势日盛,又贪婪于中原沃土。此刻若与其决裂,迫其倒向曹魏,则我大汉真将陷入两面夹击之绝境。”
刘禅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诸葛亮,“故此,邓芝此行,名为斥责,实为‘恭贺’!贺他孙权‘得偿所愿’,登上帝位!以恭贺之名,行稳吴之实!
只要先稳住江东,使其不公然投靠曹魏,我大汉便可倾尽全力,先克潼关,再图中原!待魏国既灭,区区东吴,传檄可定矣!何须此时妄动干戈,徒耗国力,予曹魏可乘之机?”
这番条理清晰、深谋远虑的分析,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年仅二十余岁的年轻君主之口。诸葛亮静静地听着,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为难以言喻的欣慰与激赏。
他撩起袍袖,郑重地向刘禅深深一揖:
“陛下洞若观火,深谙纵横捭阖之道!老臣……心悦诚服!此策大善!邓芝使吴,必依此方略而行!”
一月后,东吴都城建业,皇宫大殿。
此地气象与成都的汉宫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庄严肃穆的厚重,多了几分江南的华丽与临江的湿润水汽。殿宇高敞,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柱上朱漆耀眼。
左右侍卫如林,各持斧、钺、剑、刀、鞭等仪仗兵器,刃口寒光闪烁,杀气腾腾,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殿内熏香浓郁,却掩不住那森然的兵戈之气。
东吴大帝孙权,身着玄黑镶金的帝王衮服,头戴九旒冕冠,正襟危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
他面容威严,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审视着阶下那位身姿挺拔、神色自若的汉使——卫尉邓芝。
邓芝身着汉使朝服,气度雍容,面对这刻意营造的杀伐之气,竟毫无惧色。他稳步上前,对着御座方向,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汉使长揖之礼,腰背挺直如松,却并未依臣子之礼拜伏于地。
这“长揖不拜”的姿态,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点燃了殿内的紧张气氛。孙权脸色一沉,声如洪钟,带着帝王的震怒在大殿中回荡:“呔!阶下汉使!既为来使,觐见朕躬,为何不依礼跪拜?!”
邓芝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孙权那咄咄逼人的视线,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回吴主陛下。外臣乃上国天使,奉大汉天子之命,持节而来。天子使节,位比诸侯。上国之使,焉能拜小邦之主乎?”
他将“上国天使”与“小邦之主”咬得极重,字字如锤,敲在每一个吴国君臣的心上。
“放肆!”
孙权勃然变色,猛地一拍御座扶手,震得冕冠上的珍珠簌簌抖动,
“朕乃大吴皇帝!九五之尊!汝竟敢如此藐视于朕!来人!将此狂徒拖下去,斩首示众!朕要用你的人头,立我大吴新朝之威!汝死到临头,尚有何言?!”
殿中武士闻令而动,甲胄铿锵,刀锋出鞘半尺,寒光瞬间将邓芝笼罩。
面对这生死顷刻的威吓,邓芝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发出一声几近轻蔑的嗤笑。
他环视四周那些按剑欲扑的武士和脸色各异的吴国大臣,朗声道:
“哈哈哈!入吴之前,常闻江东俊杰辈出,周郎风雅,鲁肃宏阔,吕蒙果毅,皆一时人杰。今日殿上一观,方知传言大谬!”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脸色铁青的孙权脸上,“竟以刀兵之威,惧我一介手无寸铁之儒生?何其可笑!何其可叹!”
不等孙权发作,邓芝话锋陡然一转,声调拔高,带着一种俯瞰天下的气势:
“今日天下大势,明眼人皆洞若观火!我大汉承炎刘正统,昭烈皇帝仁德布于四海,今上英睿神武,承继大统,正乃中兴之象!
去岁,我大汉雄师浴血奋战,克复西京长安,拓地何止千里!麾下关张赵马黄之后,英才辈出,上将何止千员?带甲之士,何止百万?控弦引弩,铁骑如云!若吴主今日斩我邓芝,不过泄一时之愤,然则,”
他声音陡然转厉:
“小邦与上国结下血海深仇,刀兵相见之日,玉石俱焚之时!吾非为己愁,实为上国忧心吴主之社稷,为江东百姓忧惧战火之将临也!”
这一番话,刚柔并济,软硬兼施,既有对吴国昔日英杰的追忆(实为讽刺当下无人),更以大汉强大的国力军威为后盾,赤裸裸地点明了斩杀使者的可怕后果——与一个正处于上升期、刚刚收复长安的强汉为敌!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武士粗重的呼吸声和孙权冕旒珠玉碰撞的细微声响。
吴国重臣张昭、顾雍等人眉头紧锁,诸葛瑾面露忧色,而年轻气盛的吕霸(吕蒙之子)则手按剑柄,怒视邓芝,却又不敢妄动。
孙权脸上的怒容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量和难以掩饰的惊异。他死死盯着阶下这个胆识超群、言辞锋利的汉使,足足沉默了十数息。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终于,他挥了挥手,声音低沉而复杂:
“退下。”
武士们如蒙大赦,收刀入鞘,悄然退回原位。
“大汉使臣邓芝。”
孙权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却依然带着帝王的矜持:
“远涉江湖而来,所为何事?总不会只为逞这口舌之利吧?”
他刻意避开了“天子”与“上国”的称谓之争。
邓芝微微一笑,仿佛刚才的生死威胁从未发生。他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制作极其精美的鎏金木匣,匣面錾刻着祥云朱雀纹饰,华贵非凡。
“昔年,吴主遣张温为使入川,通好问安。礼尚往来,我大汉天子特命外臣前来还礼。”他轻轻打开金匣,取出一卷用上好素帛绘制的地图,小心翼翼地展开。
当这卷地图在两名吴宫内侍的协助下完全呈现在孙权及殿前重臣面前时,整个大殿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吴蜀分治图》!
图上山川河流、州郡城池描绘得极为精细。最刺目的是,图上的疆域被一种鲜艳的、来自西域龟兹的胭脂色清晰地分割开来:
归大汉所有: 司隶校尉部(包含洛阳)、并州、幽州、冀州!
归东吴所有: 豫州、徐州、青州、兖州!
而在两处关键节点,特意用更大的朱砂字标注:“洛阳归汉”,“许昌归吴”!
“砰!”
一声脆响!孙权手中一直把玩着的玉质酒盏,竟被他硬生生捏碎!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几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御案之上,与他铁青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死死盯着地图上“许昌归吴”那四个字,眼中怒火与贪婪交织,胸膛剧烈起伏。
“好!好一个诸葛孔明!”
孙权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猛地挥手,将殿中演奏的乐师全部斥退。
“这是要将朕架在火上烤!逼着朕与那曹叡小儿不死不休!他坐收渔利,好算计!好毒辣!”
九旒冕上的珍珠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阶下,吕霸眼中杀机再现,手已紧紧握住了剑柄,只待孙权一声令下。
然而,邓芝仿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慢条斯理地将第一份地图卷起,又从金匣中取出了另一卷轴。
这卷轴看似普通,但当他在御阶前缓缓展开时,孙权及所有看清卷轴内容的大臣,瞳孔都骤然收缩——竟是一份盖着鲜红汉帝玉玺大印的空白盟书!
只有盟书边缘用金线绣制的朱雀纹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邓芝的指尖,带着一种优雅而致命的节奏,轻轻滑过盟书边缘那展翅欲飞的朱雀纹路,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
“此约,可保汉吴二十年太平,共伐曹魏,各取所需。”他抬眼,直视孙权那变幻莫测的双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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