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刘阿斗雨夜谏孔明 睿卧龙感怀誓东征(2/2)

“白虎纹”三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刘思齐的耳中!白虎主杀伐,主西方庚金肃杀之气!父皇这已不仅是决意伐吴,更是将整个大汉的气运,都赌在了这场倾国之战的刀锋之上!

一股冰冷的恐惧混合着决绝的悲愤,瞬间攫住了他!谯周的劝阻,孔明的分析,天下三分的危局,父皇孤注一掷的疯狂,二叔染血的刀穗,三叔可能的惨状,益州将士白骨填壑的未来,荆州派与益州派潜藏的裂痕……

所有的一切,如同狂暴的旋涡在他脑海中炸开!

“丞相!”

刘思齐猛地发出一声嘶吼,那声音带着少年人变调的尖锐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撕裂了书房的沉寂!他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毫不避让地、狠狠地磕在书案旁那个沉重的青铜龟钮印匣棱角之上!

一声闷响,殷红的血珠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混着冰冷的雨水,蜿蜒流下,滴落在地板上,与那残缺的“汉”字旁散落的棋子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丞相!忍见三叔张飞将军之首级,亦被东吴送往许昌否?!”

他猛地抬起头,任由鲜血流过眉梢,双目赤红,死死盯住孔明剧震的双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泣血而出。

“若此次伐吴,父皇无丞相于身侧运筹帷幄,以父皇眼下心切复仇、方寸已乱之态,战事十之八九必败无疑!

丞相!当真忍见父皇只身入此必死之险局?!又忍见我大汉益州数万忠勇将士,尽数葬身异乡,化作江鱼之食,无定河边之骨?!”

他跪行一步,膝盖碾过冰冷的地板,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洞穿时局的犀利:

“此次东吴背弃盟约,悍然偷袭荆州,擅杀我大汉前将军关羽,此乃不共戴天之仇!大汉若仍隐忍不发,默不作声,朝堂之上,荆州流寓之士,心中悲愤何解?

他们背井离乡追随父皇,所求者,不过有朝一日能重返故园!如今故土沦丧,主将惨死,朝廷若无一言,他们如何能服?!此为其一!”

“其二!”刘思齐的声音更加锐利,如同淬火的匕首,“岂止荆州派不服!益州本土豪强,本就心存观望!见朝廷遭此奇耻大辱,竟龟缩不敢东向,他们会作何想?

他们会视朝廷为懦弱可欺!视陛下为无胆之主!异心已生,祸根已种!只待风吹草动,便是墙倒众人推!”

他撑着印匣,挣扎着挺直脊背,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所有忧惧尽数倾泻:“其三!吴狗见我大汉这般软弱可欺,只会得寸进尺!今日得荆,明日便望益!他们必会与那虎狼曹魏勾结,挑唆煽动!

一旦我荆、益两派同时因怨生变,群起反叛!曹魏与东吴便可趁势而入,里应外合,共分我两川膏腴之地!若此……”

刘思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绝望呐喊,“若此,则大汉必亡!社稷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啊丞相!”

“今,唯有一途!”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眼中燃烧着最后一点疯狂的光,“唯有及时进兵!倾力一战!若能顺利重夺南郡,哪怕只夺回部分要害,亦能狠狠震慑东吴!打掉其嚣张气焰!

唯有如此,方能反使其心生惧意,生出求和之心!唯有如此,方能暂时堵住悠悠众口,维系这摇摇欲坠的朝局!唯有如此,方有一线生机!丞相!此非意气之争,实乃存亡之道!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刘思齐声嘶力竭的呐喊如同惊雷,在诸葛亮耳边炸响。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饱含热泪、布满血丝的眼眸中,所有的疲惫、悲恸、无奈,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迷雾,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所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跪在血泊与棋子中的少年,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他踉跄一步,几乎是扑上前,一把紧紧抓住刘思齐的双臂,力道之大,让少年痛得闷哼一声。孔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洞悉真相的急切:

“此言!此等洞悉利害、鞭辟入里之言!何方高人所教于殿下也?!”他灼灼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不容刘思齐有丝毫闪躲。

刘思齐被孔明抓得生疼,却倔强地仰着头,迎视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额角的血混着雨水滑入嘴角,带来浓重的咸腥。他用力地、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坦诚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悲凉:

“未曾!未曾有人所教!此乃吾…自二叔噩耗传来,目睹父皇失魂、朝野暗流汹涌…夜夜辗转反侧,锥心刺骨,反复推演…所想之…拙见也!”

“拙见?”

孔明抓着刘思齐手臂的手指猛地收紧,随即又像被烫到般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那紧锁的眉头如同千年古藤盘绕的沟壑,深不见底。墙上,他那被油灯投射出的巨大身影,随着灯焰的剧烈跳动而疯狂摇晃、扭曲、拉长,如同风中残烛,又像一头濒临失控、即将挣脱束缚的困兽!

“此非拙见!!!”

一声压抑了太久、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嘶吼从孔明胸腔深处炸开!那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劈开混沌的决绝!

他猛地挥臂,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哗啦——!”一声巨响,案头堆积如山的竹简、卷册、笔墨砚台,被他这饱含悲愤与决断的一扫,尽数被扫落在地!竹简断裂,墨汁飞溅,舆图委顿于尘埃!

他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眼中那最后一点犹豫的水光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彻底取代!那不再是泪光,而是焚尽一切阻碍的烈焰!

“此乃不出兵之弊也!洞若观火,直指要害!”孔明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悲怆和沉甸甸的责任、

“云长大意失荆州!不仅自己身首异处,更致我大汉基业动摇,君臣离心,进退失据,如履薄冰!此皆亮…此皆亮辅政失察之过也!”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只剩下钢铁般的意志,“若陛下…若陛下执意亲征东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亮——!”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风雨飘摇的天下都吸入肺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同金铁铸就的誓言,砸在满室狼藉之上,也砸在刘思齐的心头:

“吾愿一同前往!辅佐陛下,重夺荆州!虽九死——而不悔!以报陛下三顾茅庐之殊遇深恩!”

誓言在书房激荡,窗外,五更的鸡鸣声穿透连绵的雨幕,清越而悠长地响起,带着一种划破漫漫长夜、迎接未知黎明的悲壮意味。

“咚…咚…”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激荡的余韵。侍中郭攸之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庄重肃穆的紫色朝服,小心翼翼地躬身进来。

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竹简、打翻的墨汁、散落的棋子,还有跪在地上、额角带血的刘思齐,以及背对着他、胸膛依旧微微起伏的丞相,脸上瞬间血色褪尽,捧着朝服的手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出。

诸葛亮没有回头,仿佛那声鸡鸣和郭攸之的到来,只是遥远背景里模糊的杂音。他沉默地走到书案旁那座静静吐纳着清冷烟气的博山炉前。

炉身青铜铸就,山峦叠嶂,异兽隐现,烟气从镂空的孔洞中袅袅溢出。

孔明伸出双手,异常沉稳地托住炉身底部,微微用力,竟将那座沉重的香炉抬起了一角。炉底与案几之间,赫然露出一个隐蔽的凹槽!

在刘思齐和郭攸之惊愕的注视下,孔明从那凹槽里,极其慎重地取出了一个锦囊。那锦囊显然年代久远,原本鲜亮的色泽早已褪去大半,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针脚也显得有些松散,像一件承载了太多秘密的旧物。

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郑重。他走到刘思齐面前,将那个褪色的锦囊,轻轻放在少年依旧沾着血渍和雨水的手中。

“陛下执意伐吴,其意…实为益州。”

孔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在咫尺的刘思齐能听清。他不再看那锦囊,而是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益州详图前,拿起一支细狼毫笔,饱蘸浓墨,手腕沉稳地在图上游走。

笔尖精准地点过蜀郡、广汉、犍为、巴郡……一处又一处要害之地,墨点如同钉下的楔子,墨线则勾勒出豪强势力盘根错节的脉络。

“若亮随军东征,”孔明一边勾画,一边低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送入刘思齐耳中,“成都中枢,便如空城!益州本土豪强,如犍为李严、蜀郡杜琼、广汉秦宓…

乃至巴賨诸部渠帅,彼等久蓄异志,畏威而不怀德!亮在,尚可震慑;亮离,彼等必蠢蠢欲动,或闭境自守,或勾连外敌,断我大军粮道,乱我后方根基!”

他的笔在图上一个墨点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深黑的印记:

“殿下!亮将此锦囊托付于你!内中详列需严密监控之豪强姓名、其族中倚重之子弟名录、彼等于成都及各地之产业要害!更有亮预设之联络暗号与应急之策!”

孔明终于停下笔,转过身,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刘思齐的双眼,那眼神中有不容置疑的托付,也有沉甸甸的期许,甚至带着一丝决然的狠厉:

“亮需殿下坐镇成都!以监国皇子之尊,行雷霆手段!弹压益州豪强!半载…

至少半载!多则一岁!务必使成都稳如磐石,粮秣军资通达无阻!此乃东征大军之命脉!亦是殿下…身为汉室血脉,无可推卸之重担!殿下…可能做到?”

刘思齐只觉得手中那个小小的、褪色的锦囊,瞬间变得重逾千钧!冰冷的绸缎包裹着滚烫的秘密和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责任。他下意识地紧紧攥住,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迎着孔明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挺直了仍在微微颤抖的脊背,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的言语都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无比、却又无比坚定的颔首!

就在此时,一缕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灰白色晨光,终于艰难地刺穿了东方厚重的、饱含水汽的云层,如同利剑般斜斜射入丞相府幽深的庭院。

那光芒穿透朦胧的雨雾,映照在湿漉漉的树叶和青石板上,带来一丝冰冷的、属于黎明的新生气息。

“吱呀——嘎——!”

相府沉重的中门,在晨光与雨雾交织的朦胧天光中,被两名力士缓缓推开,发出巨大而悠长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开启了一个不可预知的沉重篇章。

诸葛亮的身影出现在中门洞开的阴影前。他已然换上了那身庄重肃穆的紫色朝服,宽袍大袖,峨冠博带,象征着大汉丞相的无上权柄。

然而,就在他迈步踏入那片灰白晨光的刹那,朝服宽大的袖口随着他抬手整理衣襟的动作微微荡起一角,一道冷硬、细密的金属光泽倏然闪过——那是贴身穿戴的鱼鳞软甲!

冰冷的光芒一闪而逝,旋即被垂下的袍袖掩盖,却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昭示着此行绝非寻常朝会,而是奔赴血肉横飞的修罗沙场!

他的手中,稳稳地持着一柄白旄节杖。

洁白的牦牛尾垂落,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拂动。这象征天子授权、代天巡狩的节杖,此刻握在他手中,却更像一柄即将染血的令旗,指向那烟雨迷蒙的东方。

一辆青盖朱轮、装饰简朴却透着威严的安车,已在阶下等候。驭手肃立,四匹健马喷着白气,马蹄不安地刨着湿漉漉的地面。

诸葛亮没有再看刘思齐,也没有看任何人。他手持白旄节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下相府门前的石阶。朝服的下摆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拖过,留下一道深色的水痕。

他登上安车,在铺着茵褥的车厢中坐下,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那柄白旄节杖,被他郑重地置于身侧。

“启程。”平静无波的两个字,从车中传出。

驭手挥鞭,一声清脆的鞭响划破晨间的寂静。车辕转动,车轮碾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

一队早已在府外列队等候、甲胄鲜明、神色冷峻的相府亲卫,立刻翻身上马,铁蹄踏地,铿锵有力,护卫着这辆青盖安车,向着皇宫的方向,向着未知的征途,缓缓驶去,很快便融入了朱雀大街上尚未散尽的薄雾与微光之中。

刘思齐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相府洞开的中门下,手中紧紧攥着那个褪色的锦囊,仿佛攥着整个蜀汉江山未来的重量。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与额角早已凝结的血痕混在一起。晨光熹微,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重阴霾。

他望着那远去的青盖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消失在迷蒙的雨雾和渐起的市声里,目光久久不移。车轮声、马蹄声渐渐远去,最终被雨声和人声吞没,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痕迹和一片空茫。

掌心锦囊的棱角硌得生疼,那褪色的丝绸下,包裹着益州豪强的名单、孔明预设的暗线、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雷霆手段……还有,那不可预测的、沉甸甸的半年光阴。

东征的鼓角已然在雨幕深处隐隐擂响,而他的战场,才刚刚在脚下这座名为成都的城池里,悄然拉开序幕。

少年监国的身影立在门洞的阴影与晨光的交界处,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唯有紧握锦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