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刘阿斗雨夜谏孔明 睿卧龙感怀誓东征(1/2)

寅时的更漏声,沉闷地穿透相府深重的夜幕,一声,又一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

冰冷的雨滴,裹挟着这催命的鼓点,狠狠砸在书房檐角的琉璃瓦上,碎裂、迸溅,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沿着瓦沟奔涌而下,在阶前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书房窗棂内昏黄摇曳的一豆灯火。

水汽弥漫,带着泥土和朽木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入肺腑。刘思齐蜷在滴水檐下的暗影里,锦袍早已被雨水浸透,冰冷沉重地贴在身上,寒意如蛇,丝丝缕缕钻入骨髓。

他攥紧了湿透的衣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上好的锦缎在掌心扭曲、皱缩,仿佛一团被揉碎的蜀绣山水,昔日明丽的山川湖泊,此刻只剩一片绝望的狼藉。

“殿下…殿下何苦雨夜涉险?”

仆人黄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提着的那盏宫灯在风雨中飘摇不定,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年轻的面庞。

雨水顺着他紧锁的眉峰淌下,那脸上尚未被岁月刻下邓艾劝降时的深纹,只有一片青涩的惶恐与劝阻。

“丞相…丞相今夜心绪不宁,吩咐过…不见任何人…”。相府童子补充说到。

刘思齐置若罔闻。

那点微弱的灯火,在无边雨夜里脆弱得可笑。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胸膛里翻腾的灼热与体外的刺骨寒意激烈冲撞。

他不再看黄浩那张写满忧惧的脸,目光死死盯住前方书房那扇紧闭的门。

脚步踏出,毫不迟疑地踩在黄浩投射在湿滑青砖上的、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影子上,如同踏过一道无形的界限,猛地发力,身影如离弦之箭,撞开了那扇象征权力与谋略核心的门扉!

一股混杂着陈旧竹简、桐油灯烟、浓郁酒香和一丝苦涩药汤的气息扑面而来。

室内光线昏暗,唯有书案中央一盏孤零零的油灯顽强地燃烧着,灯芯偶尔爆出细小的“噼啪”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灯火摇曳,照亮了案头。一尊赤红的酒坛敞着口,浓烈霸道的杜康酒气肆无忌惮地弥漫着,几乎要盖过一切。

旁边,一只青瓷碗盛着半碗褐色的汤药,热气早已散尽,只余下冰冷的、无人问津的苦涩——那是陛下午后命人送来的二十坛“壮行酒”,还有这碗被遗忘的醒酒汤。

油灯的光晕,更多地聚焦在书案的另一侧。丞相诸葛亮背对着门口,身影在灯下被拉扯得细长,投在挂满舆图的墙壁上,微微晃动,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他手中正小心地摆弄着什么,羽扇搁在一旁。刘思齐凝神看去,心猛地一沉——那是一艘火战船的精致木制模型,却已残缺不全。

孔明修长的手指正拈起一截焦黑扭曲的船桅,另一只手用镊子夹着,试图将它重新归位,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在拼凑一段烧焦的往事。灯影在他微微佝偻的背上跳跃,那截焦黑的断桅在他指间显得格外刺眼。

“陛下午后送来二十坛杜康酒,”孔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低沉沙哑,依旧背对着门口,没有一丝波澜,“说要与江东鼠辈血战到底。”

他手中的镊子轻轻碰了一下焦黑的船桅,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案头那碗冷透的醒酒汤,在灯下泛着死寂的光。

刘思齐反手关上沉重的书房门,将屋外凄厉的风雨声隔绝了大半。他解开早已湿透、沉重不堪的锦袍,那冰凉的衣料脱离皮肤的瞬间,竟带来一丝解脱般的虚脱感。

他随手将湿衣搭在门旁的木架上,水珠立刻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地,汇成小小的一滩。他向前几步,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截焦黑的船桅,扫过那坛刺目的杜康,最后落在孔明纹丝不动的背影上。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在沉闷的空气里骤然划开一道口子:

“丞相可知,二叔首级送至洛阳时,魏王曹操,却是以诸侯之礼葬之?”

背对着他的身影,那瞬间的僵硬如同冰封。孔明手中捏着的那截焦黑船桅,“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散乱的模型部件中。

他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被无休止的操劳和深不见底的忧思蚀刻得棱角分明的脸,眼窝深陷,颧骨微凸。

此刻,那紧锁的眉头下,双眼中蕴藏的风暴几乎要喷薄而出。震惊、悲恸、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彻底戳破的、竭力维持的平静,在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激烈地翻涌。

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扼住咽喉,只余下无声的震颤。

屋外的雨声骤然变得清晰,噼里啪啦砸在瓦当上,急促得如同千军万马在屋顶奔腾,又像是无数细碎的冰凌,敲打着人心。

刘思齐迎着孔明那惊涛骇浪般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抬起手,伸入自己贴身的内衫,摸索片刻,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刀穗,以暗青色丝线精心编结,顶端系着一块小小的、色泽沉郁的青龙玉饰——正是威震天下的青龙偃月刀上之物!

只是此刻,那玉饰的边缘,那丝线的缝隙里,却浸染着一片刺目的、已然凝固发黑的暗红,散发出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铁锈腥气。

“此物,”刘思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亦是廖化将军,九死一生,冒死潜回成都所呈。”

他双手捧着这沾染着英雄末路血痕的刀穗,如同捧着一块灼热的炭,递到孔明面前。

“二叔…关将军…临终之前……”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住翻涌而上的哽咽。

当刘思齐的目光终于触及孔明晃动的瞳孔时,那里面哪里还有什么深谋远虑,哪里还有什么冷静自持?

只有一片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潮水在疯狂地聚集、翻滚、咆哮!那不再是丞相的眼神,而是一个骤然被剜去手足、痛彻心扉的兄长!

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水光剧烈地晃动、升腾,终于冲破堤岸,化作两行滚烫的浊泪,无声地沿着他枯瘦的面颊蜿蜒而下,滴落在书案上摊开的、泛黄的舆图纸上,晕开两团深色的印记。

“丞相,灯油……”

一个带着几分惶恐和睡意的声音怯生生地在门口响起。侍中郭攸之捧着一个青瓷油壶,小心翼翼地探身进来添灯油。

他显然被室内凝重的气氛慑住,脚步有些发虚,目光躲闪着不敢看案前两人。就在他放下油壶,试图去扶正那盏摇晃的油灯时,宽大的袖袍却带倒了书案一角摆放的棋罐!

“哗啦——!”

一声刺耳的脆响,白瓷棋罐倾覆。罐盖摔得粉碎,里面圆润的白玉棋子如同受惊的羊群,瞬间滚落满地,叮叮咚咚跳个不停。

郭攸之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请罪:“相爷恕罪!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孔明和刘思齐的目光,却都被那散落一地的白子吸引了过去。在跳跃的灯火下,那些散乱滚动的棋子,竟有几颗恰巧停在了一起,在深色的地板上,隐隐约约、歪歪斜斜地组成了一个字——“汉”!

只是这“汉”字,最后那一捺的位置,却空空如也,只余下几颗孤零零的棋子散落在旁,显得异常刺眼和残缺。一个不祥的预兆,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两人的心头。

郭攸之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捡拾棋子,孔明却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郭攸之如蒙大赦,也顾不上收拾干净,仓惶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棋子在地板上被带走的轻微摩擦声,还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孔明没有看那个残缺的字,他的目光越过刘思齐,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帘幕,望向极远的地方。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苍凉:

“殿下可还曾记得…《梁父吟》?”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蘸了蘸书案上那碗早已冷透的醒酒汤里残余的一点水渍,就在布满荆州山川标记的舆图旁,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勾勒起来。

茶水在木质案几上留下深色的痕迹,蜿蜒曲折。“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孔明低声吟哦,指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滞涩,“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他的手指停住,茶水画出的线条在“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处变得模糊。他抬起头,目光如同熄灭的炭火,只剩下沉沉的灰烬与刻骨的疲惫:“亮年轻之时,总不解这步出齐城门,遥望故国丘墓的深意。”

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却比哭更令人心酸,“如今…如今方知,望见的,从来就不是一处烽烟,而是两重……不,是无数重的烽烟,灼烧着故土,也灼烧着此心。”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片代表荆州的舆图上反复摩挲,力道越来越重,仿佛要将那片纸上的土地抠出来:“吾,未尝有一日,不想重夺荆州故地!此乃吾乡!

吾与陛下隆中对策、龙腾九天的根基所在!亦是云长、翼德两位将军,魂之所系!”孔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岩浆般的愤懑,却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无奈狠狠摁下,“然……何其难哉!”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目光锐利如电,刺向那幅巨大的、悬挂在墙上的天下舆图,手指如戟,凌厉地指点江山:

“其一!”指尖重重戳在长江下游,建业、江陵一带,“东吴陆伯言!世人皆道其书生文弱,黄口小儿!然此人临危受命,隐忍果决,实乃当世不世出之俊杰!

如今,他坐镇江陵,吴军水陆精锐,枕戈待旦,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益州之兵!只待我军踏入荆州,便要迎头痛击!此为其一!”

指尖如刀,骤然划向北方!“其二!”孔明的声音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冷硬,“魏将曹子孝(曹仁),据襄阳、樊城坚城,扼守汉水咽喉!西北曹子丹(曹真),陈兵汉中、阳平关一线,虎视眈眈!

此二獠,皆非易与之辈!他们按兵不动,非不能战,实乃坐山观虎!乐见我大汉与东吴两败俱伤,待我等鹬蚌相争至筋疲力竭,他们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南下,尽收渔利!此为其二!”

他的手指最后落回荆州那片被反复勾画的区域,力道沉重得仿佛要将地图戳穿:

“其三!即便!即便我大汉将士浴血奋战,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最终夺回江陵、武陵、零陵等荆州要害之地……”

孔明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住刘思齐,“殿下!待到那时,我军已是城破兵疲,血流成河!锐气尽丧,粮草难继!倘若此时,魏军铁骑挟雷霆之势,自北而下,自西而来!试问我军残兵,如何抵挡?如何!?”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欲绝的质问,又迅速化为沉重的叹息,“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此非勇毅,乃是铸下倾覆社稷、断送江山之大错之由也……”

孔明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地板上。

他深陷的眼眶里,那层未干的水光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如同即将溃堤的洪水,被强行束缚在布满血丝的堤坝之后。声音在最后一句“铸大错之由也”时,已然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

他猛地侧过脸,避开刘思齐的目光,望向窗外深不见底的雨夜,下颌的线条绷紧如铁,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硬生生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滚烫液体逼了回去,只剩下眼角一片刺目的猩红和深重的绝望。

就在这时,三更的鼓点沉闷地穿透雨幕,刚刚响过,一阵突兀而急促的马蹄声便如同利刃般撕开了雨夜的死寂!

哒哒哒!哒哒哒!声音由远及近,迅疾如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急与杀伐之气,直扑丞相府所在的朱雀大街方向而来!

孔明瞳孔骤然收缩,一直强行压抑的情绪被这蹄声猛地引爆!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凭几。几步抢到轩窗前,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棂!

冰冷的狂风卷着密集的雨点,瞬间扑打进来,吹得案上灯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孔明眯起眼,不顾风雨扑面,死死望向蹄声传来的方向。

迷蒙的雨幕深处,隐约可见一队彪悍的骑兵风驰电掣般掠过朱雀长街!

为首一将,白袍银甲,即使在这昏暗雨夜,那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甲叶依旧反射出刺目的寒光,如同黑夜中炸开的闪电,瞬间刺痛了书房内两人的眼睛!那杆熟悉的亮银枪斜指苍穹,身影如龙,正是常山赵子龙!

蹄声如雷,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通往皇宫方向的雨幕深处,只留下满地泥泞和一片令人窒息的紧张。

孔明的手依旧紧紧抓着湿漉漉的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缓缓收回目光,转身,视线落在书案一角那卷被翻得起了毛边、一角甚至有些残缺的益州地形图上。

他走回案前,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温柔,摩挲着那残缺的图角,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

“子龙将军…戍时来过。”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图上长江三峡的标记,语气陡然变得奇异,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和更深沉的无奈。

“却说…东州兵(蜀军)…已遵陛下谕令,将楼船战船…尽数漆成了…白虎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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