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军功的初录(2/2)
“孙火长。”他难得叫了对方的职务,“回去告诉弟兄们,功劳记下了,但封赏要等圣公定夺。阵亡弟兄的家眷,朝廷会抚恤,让他们放心。”
“哎!哎!”汉子重重抱拳,眼圈有点红。
他一走,北门营的刘都头就迫不及待挤进来。这是个精瘦的汉子,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是老兵油子。
“周先生,可算轮到我们了!”他把功劳簿拍在桌上,拍得灰尘飞扬。
周砚皱皱眉,翻开簿子。字倒是写得清楚,但内容就夸张了。
“张老三,阵斩十级?”周砚抬眼,“你亲眼看见了?”
“那必须的!”刘都头拍胸脯,“我就在他旁边,看着他砍瓜切菜似的,一刀一个!”
周砚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刘都头皮笑肉不笑地改口:“也可能……七八个?反正不少!”
“到底是几个?”
“……五个,五个总有了吧?”
周砚提笔记下:“张老三,阵斩五级,记丙等功。需另寻两人作证,三日内补齐。”
刘都头还想争辩,周砚已经念下一个:“王麻子,击伤梁山‘急先锋’索超?”
“这个千真万确!”刘都头又来劲了,“王麻子一箭射中索超左肩,我看得清清楚楚!”
“索超后来如何?”
“……被亲兵救走了。”
“那就是击伤而未擒获,”周砚笔下不停,“记丁等功。”
录到第三个,周砚忽然停住了。他看着簿子上一行字,看了很久。
“这个周六郎,”他慢慢念,“为救同袍,身中八刀而死?”
刘都头愣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在:“啊……是。”
“救的是谁?”
“……就,就是一个弟兄,姓吴。”
“吴什么?”
刘都头支吾了半天,没说出来。周砚合上簿子,看着他。
屋子里又静下来。油灯的光在刘都头脸上跳动,照得他额头渗出细汗。
“刘都头,”周砚声音很平,“仗打完了,死人不会说话。但活人得对得起死人。”
刘都头喉结滚动,半晌,颓然坐下。
“周六郎……是我外甥。”他声音低得像蚊子,“才十九,第一次上阵。我那会儿被三个梁山兵围着,眼看要完,他扑过来……替我挡了八刀。”
他捂住脸,肩膀抖动,但没有哭声。
周砚重新翻开簿子,找到那一行。他提起笔,在“身中八刀而死”前面加了四个字:“为救舅父”。
写完了,他看着刘都头:“记甲等功,追授。你认可么?”
刘都头用力点头,说不出话来。
等北门营的也录完,已经是亥时了。陈三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周砚没叫他,自己收拾桌子。
他把誊录好的功劳单按甲乙丙丁四等分开,用镇纸压好。阵亡名录单独放一摞,明天要交给赵普过目,然后呈报给方腊。
做完这些,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半截蜡烛。平时舍不得点,今儿个他划了火镰,点上了。
蜡烛光比油灯暗,但暖。周砚就着这点光,从怀里掏出面铜镜——前两天清点战利品时私藏的那面。镜子有裂纹,但还能照人。
他对着镜子,看了很久。
镜子里的人,两鬓已经斑白了。眼袋很重,眼睛里都是血丝。嘴角往下耷拉着,一副苦相。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考上秀才的时候。那时候镜子里的人,眼睛是亮的,嘴角是上扬的,觉得前程似锦。
后来呢?后来在睦州府衙当了二十年主簿,每天对着无穷无尽的公文、税册、讼状。镜子里的笑脸,慢慢变成了苦脸。
再后来,方腊打来了。他本来想跑,但老娘瘫在床上,跑不了。他就留下来,想着反正给谁干活不是干。
结果赵普找上门,说新朝缺识字会算的人。他就这么稀里糊涂进了“考功司”,开始录这些血淋淋的功劳,写这些冷冰冰的名字。
“周砚啊周砚,”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镜子里的人面无表情。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周砚吹灭蜡烛,把镜子收回怀里。他站起身,腿坐麻了,踉跄了一下。
陈三被惊醒,揉着眼睛:“先生,还不睡?”
“睡了。”周砚说,声音疲惫,“明天还有东门营、西门营、水军营……慢慢来吧。”
他吹熄油灯,摸着黑走出去。院子里月光很好,照得地上的青石板泛着白光。
他抬头看天,天上星星很密,一颗挤着一颗。
那些战死的人,也会变成星星么?他忽然想。
也许吧。
他慢慢走回住处,推开门。屋里漆黑,老娘早就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周砚摸到床边,和衣躺下。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那些名字——王老五,赵铁柱,李大牛,周六郎……
一个又一个,在黑暗里漂浮。
他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