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帕之隔与“道法自然”(2/2)

泥点被扫帚均匀地推开、压平、吸附。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扫的不是一滩恶作剧的烂泥,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清洁仪式。

玉笋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她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恶作剧快感,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幼稚、那么可笑、那么……徒劳无功!她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使尽浑身解数,对方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那个一丝不苟地清理着污迹的蓝色背影,看着他专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的侧脸,看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世隔绝般的、绝对的秩序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戒不掉”,在这个人面前,都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由清规戒律和扫地声构筑的、冰冷而坚硬的堡垒里,她的一切喧嚣,都被那堡垒无声地吸收、消弭。

玉笋脸上的愤怒渐渐褪去,只剩下茫然和一种深重的疲惫。她甚至忘了继续骂下去。

玄真子很快清理干净了那滩烂泥,青石板恢复了光洁。他再次检查了一下扫过的区域,确认没有遗漏,这才缓缓直起身。他没有看向墙洞这边,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重新握好扫帚,准备继续他未完成的“仪式”。

就在他即将再次挥动扫帚的瞬间,玉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极度的挫败感让她失去了理智,或许是饥饿让她脑子发昏,她对着墙洞,用一种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自我嘲讽的语气,嘶哑地喊了一句:

“喂!扫地的!你说……人活着……就为了扫干净这一亩三分地吗?!”

这句话,没头没脑,充满了玉笋此刻所有的迷茫、痛苦和对存在意义的质疑。它不像之前的谩骂,更像是一声来自深渊的、绝望的呐喊。

玄真子挥动扫帚的动作,这一次,明显地、彻底地停顿了。

他握着扫帚柄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落在某个污点上,而是穿透了藤蔓和墙洞的阻隔,直直地、准确地,落在了玉笋那张贴在墙洞上、沾着泥污、写满疲惫和茫然的脸上。

那目光,依旧是冰冷的,如同深潭。但这一次,玉笋似乎在那冰冷的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那不是愤怒,不是鄙夷,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困惑?或者说,是对她这句毫无逻辑、充满绝望的质问的……一种无法理解的探究?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隔着藤蔓,隔着石墙,隔着佛与道的界限,也隔着两个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世界。

玉笋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刚才那股绝望呐喊的勇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下意识地想缩回脑袋,躲开那道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

就在这时,玄真子薄唇微启。

没有斥责,没有佛偈道言,更没有拂袖的动作。

他只吐出了四个字,声音依旧是那玉石相击般的冷冽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了玉笋的耳中:

“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

玉笋彻底懵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回答?是嘲讽?还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高深道理?

她还没来得及咀嚼这四个字的含义,更没想好该怎么回应(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玄真子已经收回了目光。他不再看她,也不再停顿,重新握紧扫帚,以一种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专注的姿态,再次开始了他的清扫。

“唰…唰…唰…”

沉稳、规律、不容置疑的扫地声,再次成为这片空间唯一的旋律。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那穿透性的注视、那四个玄妙的字眼,都只是玉笋饥饿过度产生的幻觉。

玉笋呆呆地贴在墙洞上,看着那个重新沉浸在“扫地仪式”中的蓝色背影。胸中翻腾的怒火和恶作剧的念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道法自然……” 她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在咀嚼一颗又硬又涩的橄榄。什么意思?是说扫地就是自然?还是说……她现在的痛苦挣扎也是自然?

她不懂。她只觉得这四个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她混乱的心头。

她默默地从墙洞边退开,不再看那个蓝色的身影。她失魂落魄地走回菜园中央,看着满园荒芜的杂草,再看看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

“道法自然……” 她又念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她弯腰,重新捡起被她丢弃的小锄头。这一次,她没有再咒骂,没有再发泄。她只是默默地、机械地,开始锄草。

锄头落下,杂草被连根掘起。

一下,又一下。

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隔壁的扫地声依旧清晰。

“唰…唰…唰…”

和她的锄草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荒诞又莫名和谐的背景音。

阳光照在她汗湿的鬓角和沾满泥污的脸上。她不再去想留下还是离开,不再去想饥饿还是饱足,不再去想那个冰冷的道士和庵堂里的白眼。她只是重复着锄草的动作,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四个冰冷又玄妙的字:

道法自然。

也许……锄草,就是她的“自然”?

也许……活着,本身就需要这样一下一下地……“扫”下去?

她不知道。她只是麻木地挥动着锄头,在荒芜的菜园里,在隔壁那永恒不变的扫地声中,在“道法自然”这四个字的沉重回音里,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