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心口的裂痕永不结痂（2/2）

他在距离那翻涌的黑暗边缘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沉重的木桶被他从肩头卸下，“咚”的一声闷响砸在湿冷的地面，溅起泥浆。

他单膝跪了下来，手指抠开桶口的泥封，浓烈、霸道、混合着硝石与血性气息的酒香猛地冲破了雨水的潮湿和污秽的腥臊，蛮横地撞入鼻腔。

莱昂沉默地注视着坑洞深处那片翻滚的黑暗，金色的瞳孔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被反复捶打后凝固的钝痛。他伸出巨大的手掌，指腹抚过粗糙的桶壁。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千帆港喧嚣夜晚的温度，残留着艾娜小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挥舞着小拳头为钢岚他们求情的的鲜活身影。

“艾娜……妹子……”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异常艰涩，被雨声轻易盖过，只有他自己能听清。

他不再看那深渊，双手发力，沉重的酒桶被他轻松抬起、倾斜，金黄色的、滚烫般的液体如同决堤的熔岩，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浓烈的酒香，咆哮着倾泻而下，狠狠浇灌在坑洞边缘翻涌的黑暗之上！

嗤——！

污秽的黑暗能量如同遇到克星，发出刺耳的尖啸，被烈酒冲刷之处腾起刺鼻的灰白色烟雾，粘稠的黑暗如同被烫伤般剧烈翻滚、退缩，浓烈的酒气与深渊的恶臭、硫磺味激烈地绞缠、对冲，形成一股更加诡异难闻的气息，弥漫在冰冷的雨幕中。

莱昂维持着倾倒的姿势，目光追随着那道金黄色的洪流，看它义无反顾地撞入深不见底的黑暗，看它被那无尽的污秽吞噬、稀释，最终消失无踪，就像那个小小的身影，被深渊彻底吞没。

“这一桶……”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无比干涩，“算大哥……欠你的。”

空了的酒桶被他随手放在脚边泥泞里，他庞大的身躯依旧单膝跪在冰冷的泥水中，雨水冲刷着他如同黄金般的鬃毛，他缓缓抬起另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掌心赫然是另一小坛密封的“狮心熔流”。

拍开泥封，浓烈的酒香再次逸散。

他没有丝毫犹豫，仰起头，将坛口对准自己，金黄色的酒液如同瀑布般灌入他张开的巨口，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沉闷的“咕咚”声，他喝得又快又急，仿佛那不是能轻易放倒巨象的烈酒，而是某种必须吞咽下去的、滚烫的承诺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酒液顺着他金色的鬃毛、刚硬的下颌线肆意流淌，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早已湿透的皮甲前襟。一坛烈酒很快见底，空坛被他随手掷在一旁，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浓烈的酒意瞬间冲上头顶，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和鏖战的疲惫，莱昂那如铁塔般的身躯终于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一下。

他猛地用那只空出来的大手撑住湿滑泥泞的地面，粗重的喘息如同受伤巨兽的呜咽，在空旷死寂的广场边缘回荡，他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金色的鬃毛无力地垂落，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冰冷的雨水不断浇落，试图冷却那烈酒在胸腹间点燃的灼烧，却浇不灭心口那个巨大的、被生生剜开的空洞。

………………

时之塔的大门无声地打开了，艾莉亚和晨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塔内柔和的光线倾泻出来，在门外冰冷的雨幕中切割出一道温暖而孤寂的光带。

赛琳娜并未在门厅，压抑到极致的死寂笼罩着塔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残留的、属于艾娜的淡淡馨香若有若无地漂浮着，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穿着来访者的神经。

艾莉亚的眼眸平静地扫过空旷的大厅，目光最终落在中央矮几上，那里，安静地摆放着两个小巧精致的瓷碟，碟子里，盛放着两块暗红色的、如同凝固熔岩般的布丁，表面淋着琥珀色的糖浆。

一层淡淡的、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晕笼罩在布丁上方，顽强地维持着它们新鲜和形态——这是赛琳娜从艾娜床板下左边第三块木板后取出的，并加持了恒温保鲜的法术。

艾莉亚的脚步无声，如同踩在薄冰上，她走到矮几前，长发在塔内柔和的光线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对着通往卧室的方向，极其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腰背挺直，姿态完美得如同冰雕，只有低垂的眼睫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晨曦紧跟着艾莉亚的动作，翠绿的大眼睛里瞬间又蓄满了泪水，她用力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也对着那方向深深弯下腰，小小的身体因为压抑的悲伤而颤抖。

直起身，艾莉亚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作轻缓地端起其中一个碟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碟沿时，轻微的地停顿了一瞬，她将另一碟递给了身旁无声落泪的晨曦。

两人没有再停留，像两抹沉默的幽魂，转身融入了塔外那灰蒙蒙的雨幕和未散的悲伤之中。

她们沉默地并肩走着，穿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冷清的学院小径，走向那条艾娜说着要和她们一起“好好逛逛”的千帆港最豪华的商业街。

雨水打湿了艾莉亚冰蓝色的长发，几缕发丝黏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晨曦紧紧挽着艾莉亚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小小的身体紧贴着艾莉亚，汲取着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

街道上行人寥寥，魔法路灯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昏黄而拉长的光影，将她们的身影扭曲、放大，显得格外孤寂和萧瑟，店铺的橱窗依旧明亮，展示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却再也无法吸引她们一丝一毫的目光。

晨曦用小小的银勺，颤抖着挖下一点暗红色的布丁，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甜腻中带着一丝焦苦的熟悉味道在舌尖化开，那是艾娜学姐喜欢的味道。

可下一秒，一滴滚烫的泪珠再也无法控制，无声地坠落，“啪嗒”一声，正砸在她手中瓷碟里，那块被她挖去一小块的布丁旁边，迅速晕开一小片水渍，将那甜蜜的味道染上了无法忽视的咸涩。

她猛地停住脚步，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她紧咬的唇缝间溢出，手中的小勺“叮当”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

“好……好吃……艾娜学姐……”她哽咽着，声音细若蚊蚋，仿佛在对虚空中的某人诉说，“布丁……真的好好吃……晨曦……和艾莉亚学姐……来陪你逛街了……”

艾莉亚也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去看晨曦，眼眸空洞地望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街景，她沉默地、机械地用勺子挖起自己碟中的布丁，送入冰冷的口中。

她一口，又一口，动作稳定得近乎残酷，仿佛在执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甜腻的味道滑过喉咙，却激不起任何愉悦的涟漪，反而像沉重的铅块坠入胃部，碟子里的布丁在飞速减少。

艾娜……那个身为时光龙，身份无比尊贵却从不以此自傲，将她当真心朋友真诚相待，会经常跟她分享布丁、抱怨课业、拉着她疯跑、讨论各种魔法仪式细节的善良可爱的女孩……那个在她冰冷的公主生涯中，极少数带来真实暖意的好朋友……

当最后一口的柔软消失在苍白的唇间，艾莉亚握着空碟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冰冷的瓷碟边缘硌着她的掌心。

她维持着吞咽的动作，脖颈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那层覆盖在她绝美脸庞上的、万年不化的冰霜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两行清澈的、滚烫的液体，如同挣脱了冰封的溪流，毫无预兆地、决绝地冲破了眼眸边缘，顺着她苍白冰冷的脸颊蜿蜒而下，在魔法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划出两道刺目的、晶莹的轨迹。

她没有抬手去擦，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胸前早已被雨水浸透的衣襟上，留下更深的水痕，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在雨中无声哭泣的冰雕，整个世界只剩下雨水敲打石板的声音和身边晨曦压抑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