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镜影提案(2/2)

“我们提出的,”维斯塔最终总结道,他的数字化身环视着每一个与会者,“不是一个科技项目,而是一个哲学选择。我们是要拥抱一种全新的、但可能不再是‘人类’的存在方式,以换取文明的延续?还是坚守我们作为‘人类’的本质,哪怕这本质将随着物理世界的毁灭而一同消亡?”

会议在沉重的静默中结束。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有深深的震撼和茫然。与会者们退出虚拟空间,回归现实,但他们的世界观已经被彻底颠覆。维斯塔知道,这个提案一旦提交到联邦最高议会,将引发比“寻路人”号的噩耗本身更剧烈的风暴。

他独自坐在研究室里,望着窗外的城市。灯光依旧,但他仿佛已经看到,每一盏灯下,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未来都可能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在量子回路中运行的“镜影”。他提出的,究竟是文明的诺亚方舟,还是一个精心打造的、永恒的数字坟墓?

联邦最高层试图将“寻路人”号的发现和“镜影工程”的提案封锁在绝对保密的铅棺之中。然而,如此规模的计划,涉及资源调配、顶尖科学家的调动、以及核心研究方向的剧烈转变,如同试图隐藏一座正在拔地而起的巨塔,缝隙在所难免。信息的泄露,并非通过某次戏剧性的黑客攻击或叛变,而是像水银泻地般,通过无数个不起眼的细节——一份异常的资源申请报告、一次高级研究员在高度压力下的失言、一个被意外转发到更广泛技术论坛的加密研究摘要的片段……在数字时代的毛细血管中,致命的真相悄然扩散。

首先察觉到异常的,并非政客或记者,而是一群对文明走向抱有终极关怀的人文学者。其中,最为敏锐和坚定的,是联邦大学哲学系主任,莎拉·基恩教授。

莎拉·基恩,一位以对“科技伦理”和“后人类主义”的深刻批判而闻名的思想家。她并非反科学者,但她始终坚信,技术的狂奔必须由深厚的人文精神来导航,否则文明将迷失在冰冷的工具理性之中。当关于“意识上传”和“方舟”计划的零星碎片,伴随着“深空危机”的模糊传闻,开始在一些高端学术圈子和边缘科技论坛上悄然流传时,她那训练有素的哲学直觉立刻拉响了最高警报。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的图景,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她没有选择立即公开呐喊,那在信息真伪难辨的情况下只会被视为危言耸听。她首先动用了自己的学术网络,联系了神经科学、计算机伦理、法学乃至神学领域的顶尖同行。他们组成了一个非正式的研究小组,夜以继日地分析那些泄露出的技术参数和概念框架,试图理解“镜影工程”的全部含义及其可能带来的后果。

他们的研究越深入,恐惧就越深。这不仅仅是又一项前沿科技,这是一场旨在对“人类”本身进行彻底改造的哲学革命,或者说,是一场灵魂的。

当莎拉和她的团队确信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并认识到其迫在眉睫的威胁后,她决定不再沉默。她选择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场所——联邦大学有着千年历史的“思想者大厅”——举办了一场名为“人性在数字黄昏中的命运”的公开讲座。这场讲座并未直接提及“镜影工程”或深空危机,而是从哲学、文学、艺术和伦理的角度,探讨意识、身体、情感与人类本质的关系。然而,每一位聆听者都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句话都指向那个悬而未决的可怕未来。

讲座取得了空前成功,录像在知识界和关心时事的民众中病毒式传播。趁此势头,莎拉·基恩联合了数十位在各自领域享有盛誉的学者、艺术家、作家和社会活动家,发表了那份后来被称为《人性宣言》的公开信。这封信,正式吹响了反对“镜影工程”的号角,也标志着“人性守护者”运动的诞生。

《人性宣言》的核心论点清晰而尖锐,直指“镜影工程”的灵魂代价:

“复制品”而非“延续”的悖论:宣言首先质疑了意识上传的基本哲学前提。莎拉指出,即使技术能够完美复制大脑的每一个神经元连接,所产生的数字实体,是否就是“我”?这涉及人格同一性的古老哲学难题。上传过程更像是创造了一个拥有“我”全部记忆和思维模式的高级复制品,而那个经历了上传过程的、作为意识连续体的“我”,可能已经随着肉体的消亡(或冷冻)而终结。“这不是拯救,是一种精巧的、自欺欺人的集体自杀,同时创造一个看似是我们的幽灵文明。”

肉体的遗忘与感官的消亡:宣言深情地描绘了肉体经验对于人之为人的根本意义。“我们之为人,不仅仅在于思考,更在于体验。”莎拉写道,“清晨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暖意,爱人拥抱时的心跳加速,品尝美食时味蕾的绽放,剧烈运动后肌肉的酸痛……这些看似琐碎的感官体验,构成了我们生命质感的经纬。失去了肉体,就等于失去了与世界最直接、最丰富的连接。数字世界中的模拟感官,无论多么逼真,都只是苍白的数据映射,是对真实的拙劣模仿。一个失去了冷暖、痛痒、饥饱的世界,还能称之为‘生活’吗?”

情感的异化与灵魂的枯竭:这是《宣言》中最打动人心的部分。莎拉尖锐地指出,人类最深刻、最复杂的情感——爱、悲伤、怜悯、愤怒、喜悦——与我们的生物性紧密相连,与荷尔蒙、神经递质、以及生死无常的脆弱性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