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金殿泣血(2/2)

“太后凤体欠安,心绪不宁,以至言辞失当,臣能体谅。然,太后所言,句句关乎国本朝纲,臣不得不辩,以正视听。”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力量:“臣,李贞,受先帝遗诏,陛下幼冲,奉旨摄政,总揽军国重事。此乃先帝托付,百官共鉴,天下皆知。

数年来,臣夙夜匪懈,唯恐有负先帝,有负陛下,有负天下。内抚百姓,外御强敌,整饬吏治,推行新政,所为者何?

不过为保大唐江山永固,社稷长安,使陛下能安稳成长,将来亲政,接手一个海晏河清、国富民强的煌煌盛世!”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附和的官员:“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宵小之辈,罔顾国法,结党营私,贪墨军资,勾结外敌,乃至丧心病狂,刺杀亲王,动摇国本!

郑元礼之案,证据确凿,三司会审,非臣一人可定。军中整顿,乃因军械流失、将校通敌之弊已然危及陛下与宫禁安全,不得不为!

臣所为每一事,皆依国法,循旧制,有司可查,百官可证!何来‘独断专行’?何来‘罗织罪名’?更遑论……‘不臣之心’?!”

最后四字,他陡然加重语气,目光如冰刃,直刺郑太后。郑太后被他目光所慑,哭声不由一滞。

“太后今日所言‘王莽’、‘曹丕’,臣,万不敢当,亦万不能受!”

李贞声音转厉,带着金石之音,“此等比拟,非但辱及臣之人格,更是亵渎先帝识人之明,玷污陛下与太后圣听!若臣真有二心,天厌之!地弃之!”

他再次转向百官,声音沉痛而凛然:“然,臣更忧者,非自身之污名,而在朝堂之风气!太后乃一国之母,当为天下妇人表率,当静处深宫,颐养圣德,辅佐陛下明理知事。

岂可因外戚之过,私心之怨,便置朝堂礼法于不顾,置陛下天威于不顾,于此庄严之地,作此妇人之泣,行此攻讦之举?

此非但不能匡正朝纲,反而淆乱是非,动摇人心,令忠贞之士寒心,令奸佞之徒窃喜!长此以往,君何以威?国何以治?”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先是表明自己摄政的合法性,再以事实驳斥诬蔑,最后将矛头指向郑太后“干政”、“失仪”、“淆乱朝纲”,占据了大义和礼法的制高点。

尤其最后指出其行为危害,更是让许多原本有些动摇的官员悚然一惊。

郑太后脸色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李贞却不再给她机会。

他再次向御座躬身,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陛下,太后凤体违和,神思恍惚,已不宜再留朝堂。为太后玉体康健计,为朝堂安宁计,臣请旨,送太后回鹤鸣殿静养。

朝中之事,臣自当与诸位臣工,依律办理,绝不敢有负圣恩。”

说罢,他直起身,不再看郑太后,而是对侍立在一旁的内侍省总管太监微微颔首。

那太监早已被这阵仗吓得魂不附体,见李贞示意,如蒙大赦,连忙尖着嗓子道:“太后起驾——回宫——”

几名孔武有力的宦官和宫女上前,半是搀扶,半是强制地将犹自挣扎、还想哭喊的郑太后“请”了起来。郑太后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御座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却只抓到了一片虚空。

她被宫人簇拥着,踉踉跄跄,拖向了后殿侧门,那凄厉而不甘的呜咽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重重的殿门之后。

紫宸殿内,重归死寂。只有小皇帝李孝细弱的、压抑的抽泣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微弱地回响。他孤零零地坐在巨大的龙椅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

李贞看着御座上哭泣的侄子,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但很快隐去。

他转身,面向神色各异的百官,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定鼎乾坤的力量:“陛下受惊,今日朝会,暂且至此。诸卿各归本职,勤勉王事。凡有本章,依例呈递。退朝。”

“退——朝——!”

内侍拖长了声音宣告。

百官心思各异地行礼,依次退出紫宸殿。每个人心中都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今日这场朝会,必将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洛阳,震动天下。

太后殿前泣血,指控摄政王有不臣之心;摄政王沉稳应对,反指太后干政失仪……

这已不仅仅是权力之争,更是撕开了皇室最不堪的一面,将最高层的矛盾与撕裂,血淋淋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程务挺、刘仁轨等心腹迅速聚拢到李贞身边,人人面带怒色,欲言又止。李贞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言。

他走到御座前,看着仍在抽噎的小皇帝,沉默片刻,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但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李贞对侍奉在侧的乳母和宦官沉声道:“好生伺候陛下回宫。今日之事,不得在陛下面前再提一字。”

“是,王爷。”乳母宦官战战兢兢地应下,小心翼翼地哄着李孝,从另一侧退下。

李贞这才转身,大步走出紫宸殿。午后的阳光灼热刺眼,照在他玄色的袍服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凝聚的寒意与一丝疲惫。他走得很稳,很快,程务挺等人需小跑才能跟上。

“王爷,郑氏如此猖狂,当众污蔑,动摇人心,难道就……”程务挺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低声愤然道。

“回府再说。”李贞打断他,脚步未停。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重重宫阙,走出皇城,回到晋王府。府门前下马,李贞径直走向书房,程务挺、刘仁轨、张柬之等寥寥数名绝对心腹跟入。

书房门关上,李贞走到书案后,并未立刻坐下。他背对众人,望着窗外庭院中郁郁葱葱的树木,沉默良久。书房内的空气,因他的沉默而愈发凝重。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方才在朝堂上那极力维持的平静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怒意,以及被人以最恶毒方式背刺的冰寒。他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眼神锐利如刀。

“她都说了些什么,你们都听到了。”李贞的声音低沉,带着沙哑,“王莽,曹丕,篡逆……她这是要将我,将我们,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惜赔上她太后的体面,赔上皇帝的威严,赔上这朝廷的颜面。”

“王爷,此等疯妇之言,何必在意?今日朝上,附和者不过寥寥,翻不起大浪。”刘仁轨劝道。

“寥寥?”李贞冷笑一声,“王续,周斐,还有那几个……平日看着不声不响,今日却跳得欢。这说明什么?说明朝中对我们不满,或者对郑氏尚存幻想者,还有不少。

今日太后这一哭,是把这些人,隐隐聚拢到了她那面破旗下。她在用她最后的名分和脸面,做最后一搏。搏的,就是人心,是舆论,是那所谓的‘大义’名分!”

他走回案后,重重坐下:“她今日看似狼狈退场,实则已将‘摄政王欺君、逼宫、欲篡位’的种子,撒了出去。市井之间,那些对她和郑家不满者,或许会拍手称快。

但那些笃信礼法、敬畏皇权、不明就里的官员、士子、乃至百姓呢?他们会怎么想?‘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太后何以至此’?这才是最麻烦的!”

程务挺急道:“那难道就任由她泼脏水?王爷,不若让末将带兵,将那鹤鸣殿围了,看她还能耍什么花样!”

“胡闹!”李贞斥道,“她今日刚在朝堂上哭诉我‘逼宫’,你转头就带兵围她的寝宫,岂不是坐实了她的指控?届时天下人将如何看我李贞?看我们?”

“那……难道就干等着?”程务挺不甘。

李贞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

他看向一直侍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慕容婉:“王妃那边,有何话说?”

慕容婉代表武媚娘在此听议,她上前一步,躬身道:“王妃让奴婢转告王爷:太后这是自绝于天下。她越是如此不顾体统,癫狂哭闹,便越是显得穷途末路,色厉内荏。

市井流言,王妃已有安排引导。朝中附和之人,名单在此,其过往言行、关联弊案,不日便可整理妥当。”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王妃说……让她哭,让她闹。哭得越响,闹得越欢,将来……摔得才越重。王爷不妨,且让她再‘得意’几日?正好,将那些藏在暗处的,看得更清楚些。”

李贞闻言,眼中寒光一闪,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弧度。

“媚娘……知我。”他低声说了一句,随即看向程务挺、刘仁轨等人,“传令:北衙、南衙各卫,加强戒备,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更不得惊扰陛下和太后‘静养’。

今日朝上附和郑氏者,着察事厅、御史台,详查其过往政绩、言行、家产、交往,有无不法情事。至于市井流言……”

他看向慕容婉,“按王妃的意思办。另外,以本王名义,拟一篇《告两京士民书》,不辩解,不诉苦。

只陈述近年来朝廷所为,平定边患、赈济灾民、整顿吏治、选拔人才之功绩,以及未来施政之要。务求翔实,务求恳切,印发各州县,晓谕百姓。”

“是!”众人齐声应诺,精神一振。王爷和王妃显然已有成算,并非被动挨打。

“还有,”李贞补充道,目光如冰,“今日起,鹤鸣殿一切用度供给,按制不减,但所有出入人员、物品,包括一针一线,一碗一碟,皆需登记在册,由立政殿派专人核对。

太医署每日请脉记录,本王要过目。告诉郑福,让他‘好好’伺候太后‘静养’,若太后再有‘不适’,惊扰圣听,唯他是问!”

“末将(臣)明白!”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只剩下李贞一人。他重新走到窗前,望着晋王府内井然有序的景象,远处宫城的飞檐在夕阳下勾勒出沉默的轮廓。

“得意几日?”他低声重复着武媚娘的话,眼中最后一丝因朝堂闹剧而产生的波澜也彻底平息,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就看看,你这最后的‘得意’,能换来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