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东征大捷(2/2)

“媚娘,坐。”李贞指了指对面的绣墩,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的客气。

武媚娘依言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案。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将他们的身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上,拉得很长。

短暂的沉默。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东西。阔别数月,历经生死,本应有无数话语,但此刻,那些话语似乎都堵在了某种无形的屏障之后。

最终还是李贞先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朝中诸事,我回来路上略有所闻,你处置得宜,新政推行亦见成效,朝野称颂。”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武媚娘的回答同样平静,滴水不漏,“王爷在前方浴血,妾身不过是守着这份家业,尽力而为,不出大纰漏,便是万幸。”

“家业……”李贞重复了这两个字,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几份显然是今日刚送来的奏报上,“我方才看了几眼,户部今岁秋税收缴,比去岁同期多了三成;漕运疏通,今冬京师粮价平稳。

各地清查田亩,虽阻力不小,然已初见眉目……媚娘之能,远胜须眉。这‘家业’,你守得极好,甚至……比我预想的更好。”

他的语气依旧是褒奖,但“比我预想的更好”几个字,却隐隐透出一丝复杂的意味。是赞许,亦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局面脱离掌控的微妙警觉。

武媚娘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跳动的烛火:“王爷过誉。诸事顺利,一赖陛下洪福,二赖王爷东征大捷,震慑内外,三赖朝中诸公用心任事。

裴炎、刘仁轨、张柬之等人,皆是干才,尽心辅佐。妾身不过居中协调,传达指令而已。”

她将功劳推得干干净净,归于皇帝、主帅和朝臣,将自己置于一个纯粹的“协调者”位置,态度恭谨而疏离。

李贞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我离京后,听闻你处置了几桩棘手事务。譬如韦巨源等人借古讽今之事,还有河北那个激起营啸的都尉……你当时是如何考量的?可曾遇到什么难处?”

他开始询问具体政务,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的述职问对。但武媚娘心知,这平静之下,是审视,是评估,是对她监国期间行使权力的每一个细节的追溯。

她神色不变,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以娟秀字迹记录的摘要册子,双手呈上:“王爷离京后,妾身将每日重要政务决策、相关奏报摘要、廷议记录、及最终处置结果,皆按日期整理在册,以备王爷回朝查阅。

韦巨源等人之事,起因、证据、廷议过程、处置依据及结果,册中第三十七页至四十二页有详细记载。河北营啸一案,起因核查、将领问责、士卒安抚、后续安排,在第五十八页至六十五页。王爷可细览。”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至于难处,自是有的。新政触及旧利,自然有人不满,阳奉阴违,甚或暗中串联。

幸得裴炎、张柬之等秉持公心,御史台亦能纠劾,察事厅耳目灵通,方能及时应对,未酿成大祸。”

她回答得条理清晰,有据可查,将个人决策隐藏在“廷议”、“依据”、“众人辅佐”之后,既展现了她理事的周全与尽责,又巧妙地避开了“独断”的嫌疑。

李贞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开,只是摩挲着光洁的封面,目光深沉地看着武媚娘:“察事厅……此次东征,其传递情报、监控后方,亦功不可没。慕容婉是个得力的。”

“慕容婉确是忠心能干之人。”武媚娘接口,语气自然,但下一句话,却让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凝滞了几分,“王爷既已还朝,总揽朝政,察事厅乃朝廷耳目,关系重大,自当由王爷亲自执掌。

妾身已命慕容婉,将一应人员名册、档案卷宗、联络渠道、及近期重点关注事项,整理完备,明日便可移交王爷。日后,察事厅只听王爷一人之命。”

她主动提出,交还监察大权。语气平静无波,仿佛交出的不是足以让任何人战栗的、监控朝野的无形利刃,而只是一件寻常的公务。

李贞握着册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抬眸,深深地看着武媚娘。烛光下,她的容颜平静如水,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丝毫不舍、委屈或试探,只有一片坦然的、近乎冷酷的冷静。

他没有立刻说“不必”,也没有虚伪地推辞。书房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媚娘思虑周全。既如此,便让慕容婉明日来见我。你……这段时日,也确实劳神了,正好歇息一段。”

他接受了。接受了她交还的权柄,也接受了这无形中划下的、关于权力归属的界限。

“是。”武媚娘应道,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几不可察地,更僵硬了一分。她起身,再次欠身,“王爷连日鞍马劳顿,早些安歇。妾身告退。”

“嗯。”李贞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册子上。

武媚娘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那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带来一丝涟漪。

书房内,重归寂静。李贞独坐案后,久久未动。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着手中那本记录着数月朝政风云的册子,以及武媚娘方才那句平静的“移交”,眼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欣慰?释然?疑虑?亦或是……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愿深究的寒意?

权力,如同最醇的美酒,能让人焕发惊人的光彩,也能悄然侵蚀最亲密无间的纽带。

当他披甲执锐,在冰天雪地中为帝国开疆拓土时,他身后的帝国,在他的妻子手中,已然铸就成了另一副坚固、高效、却也开始令他感到陌生的模样。

信任的基石仍在,但裂痕,已因权力本身,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听雪轩外,月色清冷。武媚娘并未直接回立政殿,而是屏退随从,独自一人,走到了王府深处一处临水的小亭中。冬夜的寒风掠过未结冰的池水,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独立亭中,望着远处宫城方向依旧闪烁的、庆祝凯旋的灯火,那灯火辉煌灿烂,却照不进她幽深的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婉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为她披上一件更厚的银狐裘。

“娘娘,夜深寒重。”慕容婉的声音低柔。

武媚娘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片灯火,缓缓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冽:“查清了?”

“是。”慕容婉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开始暗中调查我们在监国期间某些行动的,是晋王殿下新提拔的千牛卫中郎将,赵崇韬。

此人原在辽东军中,是程务挺将军部下,此次东征立有战功,为人……颇以王爷心腹自居,对娘娘……似有微词。调查的由头,是核查监国期间几桩涉及军资调拨的案卷,但触及的范围,已不止于此。”

武媚娘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没有丝毫温度。李贞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直接。借由新提拔的、与她没有关联的“自己人”,来审视她过去的权力轨迹。

“还有,”慕容婉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关于那条通往吐蕃的走私网络,我们顺着剑南道的线索继续追查,发现其物资最终流向,并非全部进入吐蕃。

有一部分,通过羌地、吐谷浑的复杂通道,辗转流向了更北的草原。最近一次截获的密信碎片,经过拼合解读,其中一个关键的接头代号,指向了……草原上阿史那家族的残余势力。”

阿史那家族,突厥王族。虽然东突厥早已被太宗皇帝所灭,但草原上零散的阿史那家族势力,尤其是西逃的部分,始终未曾放弃复国的野心,与大唐时叛时降,是西北边境长久的心腹之患。

武媚娘眼中骤然闪过一道锐利如冰雪的精光。内患未靖,权争暗涌,而外部的威胁,却已如同草原上冬季饥饿的狼群,再次悄然露出了獠牙,并且,似乎与内部的蛀虫,有了某种隐秘的勾连。

她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慕容婉。月色下,她的面容清冷如玉石,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合了警惕、算计与冰冷决断的光芒。

“阿史那家族……”她低声重复,仿佛在咀嚼着这个名字背后的凶险与机遇,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渐渐扩大,形成一个没有丝毫暖意的微笑。

“看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意味,穿透寒冷的夜风,“这天下,还远未到能让人高枕无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