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父子冰释（2/2）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始了他积压已久的控诉与坦白：

“父皇问儿臣为何争，又为何不争？好！儿臣便告诉父皇！”

“原因有三！”

“其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朱棣，声音带着悲愤，“便是父皇您！是您一次次拍着儿臣的肩膀，对儿臣说‘世子多病，汝当勉之’！是您一次次在众将面前，对儿臣的战功大加赞赏，暗示儿臣才是您心中属意的继承人！是您给了儿臣希望！让儿臣觉得，那个位置，只要努力，只要立下足够的军功，就触手可及！是您……是您亲手在儿臣心里种下了争储的种子，让它生根发芽！如今却又来问儿臣为何要争？！”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朱棣耳边。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紧抿，眼神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却没有立刻发作。

朱高煦不管不顾，继续吼道：“其二！儿臣怕！儿臣不得不争！”他第二根手指竖起，“老大（太子）身边都是些什么人？杨荣、蹇义那些文人！他们向来视我们武将为粗鄙匹夫，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儿臣麾下多少将士，是跟着儿臣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他们身上打着儿臣汉王的烙印！若老大上位，为了巩固他的文官集团，为了清除潜在威胁，他会如何对待儿臣？如何对待儿臣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会不会像太祖爷当年清算功臣那样？儿臣不敢赌！儿臣若倒，跟着儿臣的成千上万的兄弟，都不会有好下场！儿臣争，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手下这些把命交给儿臣的弟兄们能有一条活路！”

说到激动处，他虎目含泪，声音哽咽。这并非全然是借口，而是他内心真实的恐惧。靖难功臣集团与太子代表的文官集团之间的矛盾，一直是朱棣用来平衡朝局的手段，却也成了朱高煦心中最大的梦魇。

“其三！”朱高煦竖起第三根手指，语气中带着一种深深的厌恶和警惕，“便是朱瞻基那个小子！父皇，您别被他那点小聪明骗了！他心思歹毒，毫无仁念！您可知他在除了东宫学堂，竟能问出‘是否可以弄死亲叔叔’这等话？！还有对手底下的人非打即骂，还有虐杀此等心性，与当年建文何异？！若让他将来继承大统，我等亲王，还有活路吗？！儿臣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愿看到第二个削藩的建文帝出现，将我朱家宗室屠戮殆尽！”

他将朱瞻基那日的言论和盘托出，这无疑是给了本就对太孙失望透顶的朱棣心头又一记重锤。

朱高煦说完这三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伏在地上，肩膀耸动，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汉，此刻竟泣不成声。多年的委屈、压力、恐惧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码头上一片寂静，只有海风呜咽和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朱棣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儿子这字字血泪的控诉，像一把把刀子，戳破了他一直以来刻意维持的帝王平衡术的表象。他确实利用汉王来制衡太子，也确实说过那些暗示性的话语。他以为这是帝王心术，是驾驭臣子、平衡朝局的必要手段，却从未深思过，这会给儿子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和扭曲的期待。

他看着伏地痛哭的二儿子，又看了看一旁神色凝重、默然不语的四儿子，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强烈的愧疚和……一丝无力感。作为父亲，他无疑是失败的。

良久，朱棣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疲惫与复杂。他缓缓走上前，并没有立刻扶起朱高煦，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沙哑和……歉意的语气说道：

“起来吧。”

朱高煦哭声稍歇，却依旧伏地不动。

朱棣弯下腰，亲手将他扶了起来。看着儿子通红的双眼和脸上的泪痕，朱棣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替他擦了擦，这个动作让朱高煦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朕……或许……”朱棣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傲娇的认错姿态，“……或许，在某些事上，是朕……考虑不周。”

他没有明确说“朕错了”，但“考虑不周”这四个字从这位刚愎雄猜的永乐大帝口中说出，已是极其难得。

“朕只想着平衡朝局，想着江山稳固，却未曾想，会让你……背负如此重压。”朱棣看着朱高煦，眼神复杂，“至于瞻基那孩子……朕，已对他失望透顶。”

他拍了拍朱高煦的肩膀，语气沉重：“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能看清前路，与你四弟同心协力，朕心……甚慰。”

这一刻，横亘在朱棣与朱高煦父子之间多年的心结，在这海风萧瑟的码头上，随着皇帝的近乎认错和汉王的彻底坦白，终于冰消瓦解。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父子理解，在历经磨难后，艰难地建立起来。

朱高煦看着父亲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复杂情绪，心中的怨气与委屈，也随着泪水流淌而出，消散了大半。他哽咽着道：“父皇……儿臣……儿臣明白了。”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朱高晟，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赞赏和托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