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东宫释权（2/2）

朱棣看着他，没有接话，静待下文。

朱高炽从袖中取出厚厚的一本奏折，双手高举过顶，呈给王景弘，由王景弘转呈到朱棣的御案上。

“父皇，这是儿臣……这些年来，所知晓的，与儿臣过往较为亲近的一些官员，其私下往来、言论，以及……近期一些意图联名上奏、弹劾东征及天津卫之事的底稿摘要、参与人员名单，及儿臣所知的部分……不甚妥当的关联事宜。”朱高炽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坦然，“儿臣自知才德不足，体弱多病，已难当储君之重任，更无力约束、引导彼等。今日，将此一切，原原本本，呈报父皇。是查是办，悉听父皇圣裁。儿臣……绝无怨言。”

朱棣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并没有立刻去翻看那本厚厚的奏折，而是深深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长子。暖阁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王景弘垂手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朱棣何等人物，他立刻明白了这份“交代”的分量。这不仅仅是交出一些官员的“黑材料”，这更是太子在主动斩断自己的羽翼，交出自己过去赖以立足的政治力量，以示绝无二心，彻底退出竞争的决心！

良久，朱棣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老大，你……这是何苦？”

朱高炽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而真诚的笑容：“父皇，儿臣并非妄自菲薄，而是……心中有数。二弟勇武，能开疆拓土；四弟……高晟，更是天纵奇才，其所行之事，所思之虑，儿臣……望尘莫及。大明的未来，需要的是能驾驭风浪、开拓万古的雄主，而非儿臣这般……只能勉强守在港湾里的朽木旧船。儿臣不愿因一己之私，使朝局纷扰，更不愿……见天家骨肉，因这权位之事，再生嫌隙，重蹈……往日覆辙。”

他提到了“往日覆辙”，虽然没有明说，但朱棣自然明白指的是什么。这触动了朱棣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弦。他看着长子那因病痛而显得格外真诚甚至有些脆弱的眼神，心中那份因长久隔阂而产生的坚冰，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

“你起来说话。”朱棣的语气缓和了些。

朱高炽在内侍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重新坐回锦凳上。

“你能如此想……很好。”朱棣摩挲着御案的边缘，目光深邃，“朕……确实已有考量。高晟那孩子，他做的许多事，朕起初也看不明白，甚至心存疑虑。但如今看来，他走的是一条前所未有之路，或许……才是真正能让我大明国祚绵长、远超汉唐的道路。”

这几乎是明确的表态了。朱高炽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父皇圣明烛照，儿臣……心悦诚服。”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属于父亲的恳求，“只是……父皇，瞻基那孩子，毕竟是您的嫡长孙，性子是急了些，但本性不坏。儿臣别无他求，只望父皇将来……能看在儿臣今日这番坦诚的份上，给他……给他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块富庶些的封地，让他能平安喜乐，延续血脉，儿臣……便感激不尽了。”

这是一个失败者，一个父亲，最后也是最卑微的请求。

朱棣看着长子那充满希冀又带着哀伤的眼神，沉默了片刻。忽然，他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表情，似是感慨，又似是觉得有些讽刺。

“老大，”朱棣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你觉得，朕……或者你四弟，会仅仅满足于，给你们一块中原或江南的富庶之地，让你们做个安享富贵的太平王爷吗？”

朱高炽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皇帝。

朱棣站起身，走到悬挂着那幅巨大《大明混一图》的墙壁前，目光投向了地图之外，那片浩瀚的海洋，以及海洋对面，那些仅以粗浅线条勾勒出的、广袤而神秘的未知大陆。

“你四弟，高晟，他曾经跟朕提过一个构想。”朱棣背对着太子，声音平静，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内容，“他说，将我大明的亲王、郡王，分封出去。不是分封在内地的鱼米之乡，而是……分封到海外去！”

朱高炽的瞳孔猛地收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说，这天下的土地，广阔无边。南方有巨大的大陆，其上物种奇特，土地肥沃，面积数倍于大明！西方越过重洋，亦有未曾开化之广袤沃土！”朱棣的手，在地图上空缓缓划过，指向那些未知的区域，“将这些地方，打下来！由我朱家的子孙，带着大明的军队、工匠、农民、典籍，前去统治，前去开发！让汉语、让华夏衣冠，遍布那些蛮荒之地！让日月龙旗，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朱棣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太子：“他说，这叫做‘海外分封’，‘开枝散叶’！与其让宗室在内地成为朝廷的负担，不如让他们成为大明开拓的先锋！每一支宗室，都将成为一个新国度的开创者！他们将在海外，建立一个个尊大明为宗主、行大明制度、传华夏文明的新‘邦国’！如此，我大明才是真正的‘天朝上国’，真正的‘日不落帝国’！”

朱高炽彻底惊呆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原本以为求一块富庶封地已是最好结局，却万万没想到，他那个看似沉静的四弟，心中所图的，竟然是如此波澜壮阔、亘古未有的宏大格局！

海外分封？开疆拓土于万里重洋之外？建立新的邦国？

这……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封地”、对“权力”、甚至对“国家”的认知范畴！他和他背后的那些文官集团，还在为朝堂上的话语权、为国内的赋税收入、为所谓的“仁政”与“霸道”争得面红耳赤时，他四弟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整个星辰大海！他所思考的，是如何将朱家的血脉、华夏的文明，播撒到全世界！

自己还在想着守住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而对方，早已规划好了征服整个世界的蓝图！

这一刻，朱高炽才真正意识到，他输得有多么彻底。这不仅仅是权力斗争的失败，更是眼界、格局、以及对未来认知的全面溃败。他和他所代表的旧有体系，在朱高晟那超越时代的思想和力量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震惊，有羞愧，有茫然，最终，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叹息。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朱棣，更是对着那个他从未真正理解的四弟所在的方向，深深地躬下身去。

“父皇……儿臣……明白了。”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是疾病所致，更是心灵受到巨大冲击后的战栗，“儿臣……预祝四弟……不，预祝陛下，预祝晟王殿下……能成就这万古未有之伟业！我大明……幸甚！朱家……幸甚！”

他不再祈求具体的封地，因为他知道，他儿子将来的舞台，或许真的不在中原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了。那可能是一片更加广阔，也更加充满挑战的新天地。

朱棣看着长子那彻底臣服、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神情，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挥了挥手：“回去好生将养吧。瞻基的事，朕心里有数。将来……自有他的一片天地。”

朱高炽再次行礼，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退出了西暖阁。他的脚步依旧虚浮，但背影却似乎比来时，少了几分沉重，多了几分……释然，以及一种面对未知命运的茫然。

暖阁内，朱棣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深邃。他知道，今天太子的举动，为他扫清了不少内部的障碍。现在，他可以更加专注于北方，去进行那最后的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