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麒麟幻灭（2/2）

朱高晟看着父亲这般情状，心中一动，放下了手中的银箸，开口道：“父皇，儿臣观您神色疲惫，可是近日操劳过度？今日郑和带回一些西洋极品胡椒，性温味辛，最能驱寒暖胃。儿臣……想起母后当年偶感风寒时，曾做过一道汤品，味道鲜美，食后周身暖畅，或可为您解解乏。”

“汤品”朱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痛楚，声音也柔和了些许，“你母后……她确实擅于调理羹汤。” 徐皇后的早逝，是他心中永远的憾痛。

“正是。”朱高晟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儿臣依稀记得做法，若父皇不弃，儿臣想……亲自为您做一次。”

“你？”朱棣有些意外，看着眼前这个越来越展现出惊世才华，却也似乎越来越脱离“寻常儿子”范畴的四子，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君子远庖厨，你乃亲王之尊，岂可……”

“为父皇尽孝，何分尊卑？此乃人子本分。”朱高晟语气诚恳，打断道，“况且，只是口述方法，由御厨动手便可。”

朱棣看着他坚定的眼神，那眼神中除了臣子的恭顺，更有一份属于儿子的、纯粹的关切。他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对王景弘道：“景弘，你带几个人，听晟王吩咐。”

“老奴遵旨。”王景弘躬身领命。

朱高晟也不多言，起身便带着王景弘和几个机灵的小太监往御膳房走去。他并非真的要亲自动手——那在这个时代确实过于惊世骇俗——但他要全程“指导”，确保这道“猪肚鸡”能最大程度地还原他记忆中的味道，或者说，还原他能让朱棣联想到的、属于“家”的味道。

御膳房内，因晟王亲临而一片紧张。朱高晟却显得从容不迫，他挑选了最新鲜的猪肚和肥嫩的母鸡，指挥着御厨如何用面粉和盐反复搓洗猪肚去除异味，如何将整鸡塞入猪肚，用线扎紧，如何与姜片、红枣、枸杞一同放入砂锅中，注入清冽的泉水，先武火煮沸，再转文火慢炖。

最重要的，是那来自西洋的胡椒。他亲自挑选颗粒饱满、香气浓郁的胡椒粒，在炖煮的最后阶段，亲手用玉杵将其碾碎成粗末，撒入翻滚的乳白色汤汁中。辛辣而温暖的香气瞬间被激发出来，与肉香、药香融合，形成一种独特而诱人的气息。

整个过程，朱高晟神情专注，动作有条不紊，仿佛不是在指挥一道菜，而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作品。王景弘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暗叹，这位王爷，心思之细，孝心之诚，实非常人可及。

当时辰差不多，砂锅被小心翼翼地端回西暖阁时，那股浓郁的、带着胡椒辛香的温暖气息，立刻驱散了殿内原有的檀香，勾起了人最原始的食欲。

朱高晟亲自为朱棣盛了一碗。只见汤色乳白醇厚，炖得软烂的猪肚切成细条，鸡肉酥嫩脱骨，金色的油星与翠绿的枸杞点缀其间，几粒未被完全碾碎的胡椒漂浮其上，更添风味。

“父皇，请用。小心烫。”朱高晟将碗轻轻放在朱棣面前。

朱棣看着眼前这碗看似朴实，却香气四溢的汤，又看了看儿子那带着期待的眼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触动了。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

汤入口，首先是胡椒那恰到好处的辛香，瞬间打开了味蕾，却并不呛喉。紧接着是猪肚和鸡肉长时间炖煮后释放出的极致鲜甜，混合着红枣枸杞淡淡的甘味，口感层次丰富。咽下之后，一股暖流仿佛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继而扩散到四肢百骸，连日批阅奏章、权衡朝局带来的疲惫和寒意，似乎真的被这碗热汤驱散了不少。

这味道……很陌生，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是了，妙云在时，虽未做过完全一样的汤品，但也曾在他征战归来或疲惫不堪时，亲手为他熬制各种温补的羹汤。那种被关怀、被惦念的温暖感觉，与此刻口中汤羹带来的暖意，何其相似！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儿子身上感受到这种纯粹的、不掺杂太多权力算计的亲情了。老大（朱高炽）仁厚，但更多是恪守礼法的恭敬；老二（朱高煦）勇猛，却总带着想要证明什么的急切；瞻基那孩子，更是心思浮动，难掩对权位的渴望。

唯有眼前这个老四，高晟。他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近乎妖孽的才智，他能造出钢铁巨舰，能规划海外分封的宏图，能冷静地处理朝堂暗流，甚至能洞察并引导瞻基的转变。他本该是距离“寻常父子温情”最远的一个。

可偏偏就是他，记得母亲曾做过的汤，会因为看到自己疲惫，而放下亲王的架子，跑去御膳房，只为亲手做这一碗暖胃驱寒的“猪肚鸡”！

这一刻，朱棣心中所有的权衡、所有的考量、甚至那一丝因朱高晟能力过强而产生的、潜藏在最深处的忌惮，都在这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前，冰雪消融。

他抬起头，看着安静侍立一旁、目光清澈的朱高晟，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欣慰、感慨、以及最终下定决心的释然。

他缓缓放下汤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很好。这汤，甚合朕意。有心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双锐利了半生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柔和与肯定，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朱棣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碗汤喝完，甚至连里面的肉和红枣都吃了个干净。这是他近年来，吃得最舒心、最温暖的一顿饭。

膳后，朱棣没有再多谈国事，只是简单问了问朱高晟在天津卫的近况，便让他回去休息了。

朱高晟行礼告退，走出乾清宫。秋夜的凉风拂面，他却觉得心中一片温暖与踏实。他知道，那碗“猪肚鸡”的效果，远超预期。它不仅暖了朱棣的胃，更以一种无声的方式，传递了他作为“儿子”而非“臣子”或“竞争者”的立场与情感。

暖阁内，朱棣独自一人，望着那空了的汤碗，久久不语。王景弘悄无声息地收拾着碗筷。

“景弘，”朱棣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说，朕这几个儿子里，谁最像朕？不是相貌，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王景弘心中一凛，躬身道：“老奴不敢妄议天家。”

“朕让你说。”朱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王景弘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道：“汉王殿下勇武刚烈，有陛下年轻时之风。”

朱棣不置可否，又问：“那……谁最懂得，朕要的是什么？不仅仅是江山，还有……身后之名，朱家的万世基业？”

这一次，王景弘没有犹豫，低声道：“老奴愚见，晟王殿下……心思深沉，眼界开阔，所图者大，非止于眼前。且……殿下对陛下，孝心纯挚。”

朱棣缓缓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是啊……老大像他伯父（朱标），宽仁，但守成有余，开拓不足。老二像朕年轻时的样子，勇猛，却失之暴烈，可为将，不可为君。瞻基……聪明外露，格局却小了些。”他喃喃自语，仿佛在梳理着自己一生的功过与对继承人的评判。

“唯有高晟……”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四射，那是一种最终做出决断的锐利，“他既有开拓万里波涛的魄力，又有润物无声的细腻；既懂得运用雷霆手段，也知晓怀柔之道；他能打造前所未有的强军，也能记得为一碗暖汤费心……他才是真正继承了朕之志业、并能将其推向朕都未曾想象之高度的……朱棣的儿子！”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其他人，或许只是“永乐大帝”的儿子，是这煌煌帝国的皇子亲王。而朱高晟，才是他朱棣——那个从北平起兵、历经磨难、一手打造这永乐盛世的帝王——血脉与意志的真正延续！

“传朕密旨，”朱棣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威严，“命翰林院，开始秘密草拟……禅位诏书。”

王景弘浑身一震，深深俯首：“老奴……遵旨。”

这一刻，帝国的未来，在这碗名为“猪肚鸡”的家常汤羹所带来的温情中，彻底落定。朱棣知道，他选对了人。这个儿子，将会带领大明，走向一个连他这位永乐于乐帝都为之神往的、更加辉煌的未来。而他，将为他扫清最后的障碍，无论是北方的边患，还是……任何可能存在的内部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