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丹青难写是慈容(2/2)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幅温馨的全家福,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朱高燧心底:“温情叙完,该说正事了。”
他的语气变得快而冷峻,如同在沙场上发布决死命令:“朕给你一道密旨。你,亲自挑选一批绝对可靠、身手顶尖、精通倭语风俗的皇城司精锐,人数控制在百人之内。半个月,朕只给你半个月准备,然后秘密启程,前往倭国壹岐岛,去见你二哥。”
朱高燧心中一凛,强行从纷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凝神倾听。
“见到高煦,传朕口谕:倭国之事,朕已尽知。命他,不惜一切代价,加快征伐!剿抚并用,以雷霆万钧之势,务必在明年今日之前,给朕彻底解决倭国之患!朕,没有更多时间等待了!”朱棣的拳头重重砸在画案边缘,震得画笔跳动,“明年之内,必须看到结果!告诉他,这是死命令!”
“明年之内?!父皇,这……”朱高燧再次失声,倭国局势盘根错节,即便二哥再勇猛,一年时间也太……
“没有可是!”朱棣厉声打断,目光如刀,紧紧盯着他,“而你,传完口谕之后,将带去的那批皇城司成员,就地解散!”
“解散?!”朱高燧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没错,解散!化整为零,潜入倭国民间,或为商贾,或扮浪人,或充僧侣,给朕像钉子一样,牢牢扎下去!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监视!监视倭国任何残余势力,监视当地大名的动向,也要……监视你二哥军中,是否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朱棣的声音冰冷无情,“一旦发现任何对大明、对朝廷不利的苗头,朕授你生杀予夺之权,可先斩后奏!此事,绝密!由你单线掌控,若有泄露,唯你是问!”
朱高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他彻底明白了!父皇这是要以最强硬、最迅猛的手段,为某个更宏大的计划扫清后顾之忧!同时,这也是对二哥的一次终极考验与制衡!那批被解散的皇城司,就是父皇布下的暗刃与枷锁!父皇的算计,竟然深沉可怕至此!连自己的儿子,都……
布置完这冷酷无情的任务,朱棣的语气却陡然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萧索。他缓缓踱步到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寰宇海疆图》前,抬起头,目光穿越了殿宇,投向了那无尽北方的虚空。他的背影,在烛光下竟显得有些佝偻。
“等你办完这一切,回来向朕复命。”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重锤,敲在朱高燧的心上,“然后……朕,要带着你,御驾亲征,北上漠北。”
他抬起手,手指用力地点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瓦剌和鞑靼的、广袤而荒凉的区域,仿佛要将那里彻底碾碎:“朕,要亲自去,将这几百年来悬在我华夏头顶的利剑,彻底折断!将他们……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轰——!”
朱高燧的脑海彻底一片空白!所有的震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被那幅刚刚看到的、充满温情的全家福,和眼前父皇这决绝的、如同赴死般的宣言,搅成了一团乱麻!刚刚感受到的那迟来的、深沉的父爱,与即将失去这份温暖的巨大恐惧,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不——!父皇!不可!万万不可啊——!”
他不再是那个精于算计的赵王,他变回了画中那个被母亲搂在怀里的、害怕失去依靠的孩子。他猛地扑倒在地,不再是臣子的跪拜,而是儿子最原始、最绝望的哀恸。他双手死死抓住朱棣的龙袍下摆,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泪纵横,声音凄厉得变了调,语无伦次:
“父皇!您不能去!不能去啊!漠北那是绝地!苦寒万里,蛮子凶残!您……您年事已高,如何还能经得起那般折腾?!上次北征回来,您吐了血,太医署所有人都吓坏了,说您肝火过旺,心血耗损,需要静养,绝对不能再劳心劳力了啊!父皇!儿臣求您了!儿臣愿意替您去!让儿臣带兵去!让二哥去!让四弟去!谁都行!您就留在宫里,看着这幅家庆图等着我们回来……父皇!儿臣求您了!您就听听儿臣的吧!母后……母后若在天有灵,也绝不会让您再去的啊!父皇——!”
他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弄脏了朱棣昂贵的龙袍下摆,也彻底弄花了他自己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精明与疏离的脸庞。此刻,他毫无形象,只有最纯粹的儿子对父亲即将赴死的恐惧与挽留。
朱棣彻底怔住了,僵立在原地。
他低头看着脚下这个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三儿子,看着他那张与画中幼童依稀相似、此刻却被痛苦扭曲的脸,看着那汹涌而出的、绝无可能伪装的泪水……他那双惯于洞察人心、蕴含雷霆之威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错愕,以及一种如同坚冰消融般的……剧烈动容。
他以为这个儿子心中只有权势和算计,却没想到,在那层保护壳之下,藏着如此炽烈而脆弱的孺慕之情!这真情流露的崩溃,比任何精妙的马屁和效忠,都更具有冲击力!
朱棣那坚硬如铁、承载了太多江山重负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温柔地撞击了一下,一种酸涩、温暖而又无比沉重的情绪,汹涌地漫了上来,几乎让他这位铁血帝王也为之鼻酸。
他缓缓地、极其笨拙地,弯下了那尊贵的、在万千将士臣民面前也从未轻易弯曲的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执掌乾坤、也曾沾染无数鲜血的大手,这一次,不再是按在肩头,而是带着一丝颤抖,轻轻抚摸了一下朱高燧那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后脑勺,就像……就像多年前,抚摸那个总角幼童的脑袋一样。
“痴儿……快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无力掩饰的温和与哽咽,“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朕的儿子……大明的亲王……哭成这般……让你母后看见,该笑话你了……”
这哪里还是叱咤风云的永乐大帝?这分明是一个看着儿子痛哭、手足无措、试图用笨拙话语安慰的老父亲。
朱高燧却仿佛被这难得的温柔触碰彻底击溃,反而哭得更凶了,死死抱住朱棣的腿,仿佛一松手,父亲就会消失在那北方的风暴之中:“父皇!儿臣不管!儿臣不要当什么亲王!儿臣只要父皇!您不能去!绝对不能去啊!大哥体弱,四弟……四弟他的宏图大业才刚刚开始,朝廷离不开您,我们……我们都离不开您啊!父皇——!”
听着儿子这语无伦次却字字泣血的哭喊,朱棣沉默了。他放在朱高燧头上的手,久久没有收回。暖阁内,只剩下朱高燧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哀鸣。烛火跳跃,将父子二人这超越君臣、回归本真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与那幅未完成的全家福剪影重叠在一起,显得如此悲伤,又如此真实。
良久,朱棣才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将眼眶中的湿热强行逼了回去。他望着画中巧笑嫣然的徐皇后,望着画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幼子,又感受着脚下这个痛哭流涕、恐惧失去父亲的成年儿子,一种混合着无尽责任、深沉父爱与悲壮宿命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激荡澎湃。
“有些路……是朕的命……”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告诉朱高燧,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为了你皇爷爷未竟的功业,为了你伯父未能亲自守护的江山,也为了你母后期盼的太平,更为了你们……和这大明的万世基业……朕,必须去。”
他没有强行拉开朱高燧,也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任由他抱着,静静地站立着,如同一座突然流露出裂痕、却依然决定走向风暴的巍峨山岳。今夜,在这乾清宫的深处,那层坚不可摧的帝王外壳,被一幅未竟的丹青和一个意想不到的儿子的眼泪,彻底剥落,露出了里面那份深藏已久、沉重而温柔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