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最后的信(2/2)
李九成反而平静下来。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没有星月的天空,又望了一眼武昌的方向。然后,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短小的炭笔,和几张裁剪整齐、质地粗硬的桑皮纸。
“挡住他们!给我半柱香时间!”他对身边仅存的几个亲兵吼道。
亲兵们一言不发,握紧卷刃的刀枪,背对着他,面朝汹涌而来的敌潮,组成最后一道单薄而决绝的人墙。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嚎声,几乎就在耳边。
李九成背靠着冰冷的箭垛,将桑皮纸垫在铁盒盖上,就着不远处燃烧的火把光亮,用冻得发僵、虎口崩裂的手,握住炭笔,开始急速书写。字迹歪斜潦草,甚至被溅上的血点染污,但他写得极快,仿佛要将最后的所有力气和话语,都压缩进这短短的几行字里:
“武昌林王爷钧鉴:
末将李九成,金州城破在即,谨以最后之军报上呈。
一、自隆武二年十一月受命守金州,至三年三月廿七(末将估约此时日),凡四月余,大小三十七战,杀伤鞑虏逾万(实数约八千至九千),牵制济尔哈朗主力不得南下。我部原有三千一百二十七员,今存者不足三百,皆伤,弹尽粮绝。
二、鞑虏掘地道三条于西南,末将以烟、火、沸水反击,预估毙伤其工兵及护卫数百,地道当毁。然敌以此为饵,主攻东北,西门已破。
三、末将自知不免,已令尚能走动之重伤弟兄,携百姓残存者,于城破前自海崖小径分散潜逃,或有一线生机。末将与余者,当战至最后一人,不负王爷重托,不负大明衣冠。
四、金州虽小,然我军在此血战四月,鞑虏锐气已折,辽东人心浮动。王爷北伐之时,辽民必箪食壶浆。海上之路已通,望王爷善用之。
五、末将登州老卒,蒙王爷不弃,委以重任,得全忠义之名,死而无憾。唯念家中老母,昔年失散于登莱,若他日王师北定,乞使人寻之,告以儿未辱门楣。
笔力已尽,鞑虏近矣。
大明隆武三年三月末(金州守将李九成绝笔)。”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桑皮纸折好,塞回铁盒,盖紧。然后拉过身边一个年纪最轻、腿上中了一箭但还能勉强站立的亲兵,将铁盒死死按在他手里。
“小七,记住!你是登州人,水性好!城破之后,找机会从东面悬崖下海!抱着木头也好,淹死半条命也好,往南漂!若遇渔船,或天可怜见漂到岛上,想方设法,把这盒子送到武昌!送到林王爷手里!这是军令!最后一令!”李九成盯着年轻亲兵的眼睛,目眦欲裂。
年轻亲兵满脸血泪,重重点头,将铁盒死死捂在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李九成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猛地转身,抓起染血的长刀,面向已经冲破亲兵阻拦、嘶吼着扑来的清军,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咆哮:
“大明!万胜——!”
吼声未落,他已如一头伤痕累累却獠牙犹在的猛虎,撞入了敌群之中。刀光闪处,血花迸溅。
那名叫小七的亲兵,在最后看了一眼将军没入敌潮的背影后,咬碎了嘴唇,拖着伤腿,跌跌撞撞扑向城墙东侧。那里,有一段早已探明的、陡峭而隐蔽的碎石坡,通向下面数十丈高的海崖。崖下,是漆黑翻涌、冰冷刺骨的渤海。
几乎在他跃下碎石坡的同时,金州城头,那面残破不堪却始终未曾降下的“明”字大旗,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被一刀斩断旗杆,缓缓飘落,淹没在蜂拥而上的清军兵潮和震天的欢呼声中。
城,破了。
但那封以数百勇士最后的热血写就、被一个年轻生命贴身藏匿、即将投入冰冷怒海的绝笔信,却像一颗深埋的火种,承载着金州不屈的魂灵,挣扎着,飘向南方,飘向那个正在艰难重塑的、名为“希望”的彼岸。
千里之外的武昌,正在灯下审视海图的林慕义,忽然心头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悸。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眉头紧锁,仿佛听见了那穿越山海、微弱却执拗的、最后的呐喊与嘱托。
夜,还很长。但有些东西,一旦燃起,便再难被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