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隔壁县的女人1(2/2)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矮门,又扭头看看旁边那扇崭新的、紧闭的绿漆门。空气里,张婆婆身上那种淡淡的、混合着廉价肥皂、陈旧布料和老人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气息,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那股气息,和刚才林素云身上清冷的香气,还有那碗虾酱的咸香,以及无处不在的泥土尘埃味,古怪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对张家小院最初始也最深刻的印象——一种割裂的、冰冷的、却又带着一丝悲凉暖意的印象。

那碗虾酱事件后,我对林素云的好奇里,更多了几分隐隐的畏惧和疏离。她像村口那棵孤零零的、开花的树,美则美矣,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尖刺,连她周围的空气都显得格外稀薄冷冽。

张婆婆的日子似乎更加不好过了。有时傍晚我去河边摸螺蛳,会远远看见她佝偻着背,坐在自家老屋低矮的门槛上。她的小院紧挨着林素云那栋崭新齐整的砖瓦房,像一件破旧褪色的补丁,勉强缀在旁边。张婆婆就坐在那“补丁”的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和纳了一半的鞋底,目光却常常越过自家低矮的土墙头,望向隔壁那栋新房子紧闭的院门。夕阳的余晖涂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眼神空茫、遥远,像在看一个无法企及的梦,又像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身影。她的孙女,那个叫小梅的女孩,偶尔会从新房子那边跑过来,像只受惊的小雀儿,怯生生地在婆婆身边待一会儿。张婆婆便会立刻活过来似的,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会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不知藏了多久的、用油纸包着的一小块糖,或者一个烤得焦黄的小红薯,塞进小梅手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溢满浑浊的、近乎卑微的欢喜。

“小梅乖,快吃,别让你妈瞧见了……”张婆婆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紧张的、做贼似的小心翼翼,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朝那扇绿漆门的方向张望。小梅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那一点点温热的吃食,飞快地咬一口,又抬头看看婆婆,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懵懂和依恋,细声细气地说:“婆婆也吃。”

“婆婆不吃,婆婆看着小梅吃就高兴。”张婆婆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孙女细软的头发,嘴角努力向上弯着,那笑容却像一张揉皱又被勉强展平的纸,每一道皱纹里都浸满了苦涩。更多的时候,小梅是不被允许过来的。林素云似乎很不乐意女儿跟这个“身上有味儿”的婆婆过多接触。张婆婆只能在那低矮的门槛上枯坐,听着隔壁院子里偶尔传来的、小梅模糊的嬉笑声,或者林素云那特有的、清亮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呵斥。那呵斥声像鞭子,隔着院墙抽打在张婆婆沉默的脊背上。她纳鞋底的动作会停住,针尖悬在半空,整个人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泥塑,只有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浑浊的光会剧烈地晃动一下,随即又沉寂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被风干的疲惫。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抄近路从张家老屋后面的窄巷子走。巷子很窄,堆着些柴禾杂物。我听到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我放轻脚步,悄悄探头看去。是张婆婆。她蹲在自家后墙根背风的角落里,脸深深埋在臂弯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块碎瓷片,还有一小滩泼洒的、粘稠的糊状物——像是玉米糊或者米粥。晚风穿过狭窄的巷子,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她花白的鬓发,那单薄的身影缩成一团,在暮色四合中显得那么小,那么无助。那低低的、极力压抑的哭声,被风吹得破碎,钻进我的耳朵里,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悲凉。我屏住呼吸,不敢再看,悄悄地退了回去,心里沉甸甸的,像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那晚风里的呜咽,和那滩泼洒在地的、代表着生存最基础温饱的食物残迹,像一幅冰冷刻骨的画,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这无声的啜泣,远比林素云那些响亮的嫌弃和冷漠的姿态,更清晰地向我展示了这个家庭内部冰冷的裂痕,以及那裂痕之下,一个老人无声淌血的尊严。

日子像村边那条浑浊的河,裹挟着泥沙和枯枝败叶,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林素云依旧是那个林素云,像一只骄傲的、羽毛光鲜的鹤,昂首挺胸地行走在尘土飞扬的村庄里。她的“臭”,依旧是她的标签,她的口头禅。集市上新鲜的活鱼虾,她路过时必定要掩鼻皱眉,仿佛那是最污秽不堪的东西;谁家煮了咸肉咸鱼,飘出的香味飘进她家院子,也总能引来她几声清晰的、带着强烈优越感的抱怨。

变化发生在一个初冬的早晨。霜很重,村口的老槐树枝条上挂满了晶莹的霜花,太阳还没完全露脸,空气干冷干冷的,吸一口,鼻腔都冻得发疼。我裹着破旧的棉袄,缩着脖子去村头代销店帮家里打酱油。远远地,就听见一阵低沉有力的轰鸣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那不是我们村里那些冒着黑烟、突突作响的拖拉机或小四轮的声音,这声音更浑厚,更有力量感。

一辆巨大的、墨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像一头威风凛凛的钢铁巨兽,正缓缓驶过村口狭窄的土路,卷起一阵阵呛人的尘土。卡车最终在离老槐树不远、相对宽敞点的路边停了下来。驾驶室的门“哐当”一声打开,跳下来一个男人。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酱油瓶子攥在冰凉的手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从钢铁巨兽肚子里钻出来的人。

他可真高啊!比村里最高的男人还要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身半旧的、沾着油污的深蓝色工装,却一点不显邋遢,反而衬得他肩宽背阔,像一棵挺拔的杨树。他摘下了头上同样沾着油渍的鸭舌帽,露出一头浓密的、微微卷曲的黑发。他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随意地抹了一把脸,大概是想擦掉长途驾驶的疲惫。就在他抹脸的那一下,清晨稀薄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清晰有力,下巴上冒着一层青色的胡茬。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眼窝有点深,眼珠是浅褐色的,像上好的琥珀,在初冬清冷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明亮,甚至带着点野性的不羁。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那动作充满了男性蓬勃的力量感。然后他四下看了看,大概是在寻找水源或者询问路径,目光扫过我这边时,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只觉得那目光像带着热度,能穿透我破旧的棉袄。

他就是赵志刚。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刀劈斧凿般英俊的脸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瞬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我们村每一个看到他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心里,当然,也毫无悬念地,烫进了林素云的眼里。

就在赵志刚跳下车,活动着筋骨,目光扫视着这个陌生村落的时候,那扇崭新的、深绿色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素云走了出来。

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身上那件平时上班才舍得穿的、掐腰的藏青色呢子外套,此刻熨烫得一丝不苟。乌黑的头发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地挽在脑后,而是梳成了两条光溜溜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还系着两朵小小的、鹅黄色的绒线花。脸上似乎也抹了点什么,显得比平日更加白皙光洁,嘴唇上那点樱桃红也格外醒目。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盆,盆沿冒着丝丝热气,像是要去倒水。

然而,她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她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般,精准地投向了路边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林素云脸上那层仿佛焊上去的、永远拒人千里的冰壳,瞬间融化了!不是缓慢地消融,而是像被滚烫的烙铁猛地烫了一下,哗啦一下碎裂、坍塌、消失无踪!她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挑剔和冷漠、仿佛覆着薄冰的眼睛,此刻像被投入了两颗烧得正旺的炭火,骤然亮了起来,迸发出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灼热的光彩。那光彩里混杂着惊讶、欣赏,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痴迷的亮光。她端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甚至下意识地微微挺直了脊背,下巴颏儿依旧习惯性地抬着,但那弧度里,少了几分惯常的倨傲,却多了一种想要极力展现什么的刻意。

赵志刚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站在院门口、打扮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女人。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艳和兴味。他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牙齿很白,在初冬清冷的空气里晃眼。那笑容爽朗、直接,带着点长途司机的江湖气和不加掩饰的男性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