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丝雀的自由2(2/2)

她没有走向停车场那辆属于“王太太”的、线条流畅的豪华轿车。而是拿出手机,点开了叫车软件。手指在屏幕上操作着,动作有些生疏,却很坚定。

等待的间隙,她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白皙的手背上,还残留着几点刚才溅上的、已经干涸的油渍。指尖,有几道被玻璃划破的细小伤口,微微泛着红,隐隐作痛。

她缓缓地、极其认真地,用指腹摩挲过那些细微的伤口。一丝丝真实的、微弱的刺痛感,顺着指尖清晰地传递上来。

真好。

这痛……是真实的。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叫的车还没来,但她并不着急。

十年了。

丈夫王建国用每月十万块,买走了她的婚姻,买走了她作为妻子的名分,买走了她生命中本该有的、属于“巩丽”这个名字的温度和色彩。她被困在那个黄金打造的笼子里,用那笔钱去买虚假的陪伴,去买片刻的慰藉,试图填补那无边的空洞。

今天,儿子王哲那愤怒的一挥手,打碎的不只是杯盘碗盏,更是她赖以生存了十年的、那层厚厚的、名为“王太太”的虚假躯壳。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远处,一辆白色的网约车正穿过车流,朝着她所在的餐厅门口驶来。

她看着那辆车越来越近,看着它在自己面前缓缓停下。司机摇下车窗,带着点探寻的目光看向她。

巩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空调的凉风让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女士,请问去哪里?”司机的声音带着职业的温和。

去哪里?

巩丽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王记私房菜那扇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沉重的雕花木门。门内,那场短暂的、充满屈辱和毁灭的风暴已经平息,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景。

她转回头,看向前方。道路延伸向城市未知的远方,车流不息,人潮涌动。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轻轻地、清晰地报出了一个地址。那是一个远离市中心顶级豪宅区、位于老城区边缘的、安静而普通的小区名字。那里,有她婚前买下的一套小小的公寓,一个只属于“巩丽”的地方。在成为“王太太”之后,她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那套房子,安静地躺在岁月的尘埃里,也像一颗被遗忘的种子,深埋在她生命的土壤深处。

司机应了一声,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窗外的街景飞速地向后掠去。巨大的奢侈品橱窗、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喧嚣热闹的商业中心……这些曾经构成她“王太太”生活背景板的繁华景象,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银行app的推送通知。巩丽垂眸看了一眼。

一条入账信息。

“王建国”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冰冷的数字:100,000.00。备注依旧是那十年不变的、简短而讽刺的两个字:“家用”。

每个月五号,像设定好的程序,精准无误。

巩丽的目光在那个名字和那个数字上停留了足足十秒。然后,她伸出手指,没有点开那条信息,只是轻轻向右滑动了一下。

那条代表着十年枷锁、十年交易、十年空洞生活的信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按熄了屏幕,将手机放回包里。动作从容,没有一丝留恋。

车子拐过一个弯,驶离了繁华的主干道,进入了一条两旁栽着高大梧桐树的老街。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成碎金,斑驳地洒在车窗上,也洒在巩丽的脸上。她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

老街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店铺,五金店门口挂着叮当作响的风铃,小餐馆飘出家常菜的香气,杂货店的老板娘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摘着豆角,几个放学的小学生背着书包追逐笑闹着跑过……充满了琐碎而真实的烟火气。

一种久违的、带着尘埃味道的暖意,随着车窗缝隙钻进来的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高级餐厅的香氛,没有了王建国身上那冷冽的古龙水味,没有了张阳刻意喷的、甜腻的须后水气息……只有梧桐叶的微涩,饭菜的朴实香气,还有阳光晒在柏油路上的淡淡焦味。

车子在老街尽头一个安静的小区门口停下。铁艺大门有些旧了,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植物。门卫室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正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摇头晃脑。

“女士,到了。”司机提醒道。

巩丽付了车费,道了声谢,推门下车。

小区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不知谁家阳台上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钢琴练习曲。她循着记忆,走向最里面那栋灰白色的多层住宅楼。单元门是那种老式的绿色铁门,门锁有些生锈了。

她从手袋的最里层,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把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铜钥匙。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带着一种沉睡被唤醒的滞涩感。

推开单元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旧时光气息的、微凉的风扑面而来。楼道里光线有些昏暗,墙壁上贴着早已过时的宣传画。

她一步一步,走上楼梯。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墙壁上孩子们留下的涂鸦和斑驳的痕迹。

终于,在三楼东户的门前,她停下了脚步。

深棕色的防盗门紧闭着,门把手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她拿出钥匙,再次插进锁孔。这一次,转动得更慢,更用力。

“咔哒。”

门锁弹开了。

她轻轻推开房门。

一股陈旧的、带着淡淡霉味的空气涌了出来。客厅的窗帘紧闭着,光线昏暗。模糊可以看到蒙着白布的沙发、桌椅的轮廓,一切都覆盖在厚厚的尘埃之下,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巩丽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这片被尘封的天地。

许久,许久。

她抬起脚,迈了进去。高跟鞋踩在落了厚厚灰尘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个清晰而孤独的脚印。

她反手,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

将那个金光闪闪的“王太太”的世界,连同那每月十万的冰冷枷锁,连同张阳刻意讨好的笑容,连同儿子那充满鄙夷和伤痛的眼神……都关在了门外。

隔绝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线里无声地飞舞。

巩丽走到客厅中央,站定。她没有急着去拉开窗帘,也没有去掀开那些防尘的白布。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脚下地板的坚硬,感受着空气中那陈旧的、却无比真实的尘埃气息。

然后,她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空气带着灰尘的微呛,带着老房子特有的木质气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霉味……却无比真实地充盈了她的肺腑。

一种久违的、微弱却清晰的悸动,在沉寂了十年的心湖深处,极其缓慢地,漾开了一圈涟漪。

自由。

原来,自由的味道,是尘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