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解不开的密码(2/2)
“走!我们去公园那边看看!”我紧紧拉着两个孩子,朝着记忆中小公园的方向,几乎是奔跑起来。
高跟鞋敲打着冰冷坚硬的人行道,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小雨跑不快,我干脆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小辉也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努力跟着。怀里的小雨很轻,小辉的手心却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汗津津的。那部旧手机被我死死攥在右手心,硌得掌心生疼,仿佛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连接着女儿方向的浮木。
转过一个街角,前面就是那个小小的、设施陈旧的街心公园了。稀疏的路灯下,能看到光秃秃的树枝和空荡荡的长椅轮廓。没有人影。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我近乎绝望,准备转向另一条路寻找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公园最深处、靠近一丛浓密冬青灌木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轮廓。
是那里!
我抱着小雨,拉着小辉,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靠近了,看得更清了。
果然是林晓。她蜷坐在冰冷的、光秃秃的水泥长椅上,背对着我们来的方向,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路灯昏黄的光吝啬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单薄得几乎能被风吹走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外套,在初冬的冷风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的薄。她整个人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像一座沉默的、拒绝融化的冰雕。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点,但随之涌上的是更尖锐的心疼和铺天盖地的酸楚。
“晓晓……”我抱着小雨,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
那个蜷缩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反而把头埋得更深了。
“姐姐!”小雨在我怀里挣扎着要下去,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林晓的肩膀似乎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轻轻把小雨放到地上,又拍了拍小辉的背,示意他待在原地别动。然后,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在寒冷夜色里固执地蜷缩着的背影。脚下的枯叶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在这寂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冰冷的地砖,而是烧红的炭火。愧疚、心疼、后怕……无数种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我走到长椅边,在她身旁的位置停下。我没有立刻坐下,只是低头看着她那颗埋在膝盖里的脑袋,乌黑的马尾辫也有些凌乱了。
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天空不知何时已变得阴沉如墨,浓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一丝星光也无。空气里的水汽越来越重,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酝酿已久的冬雨,终于不再忍耐。
起初只是零星的、冰冷的雨点,试探性地砸在脸上、手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紧接着,雨点迅速变得密集、沉重,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敲打着光秃秃的树枝、冰冷的水泥地,也毫不留情地打在我和林晓的身上。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毛衣外套,寒气直透骨髓。
林晓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知觉。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发梢流下,浸湿了她单薄的校服外套。她在发抖。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在雨水中微微战栗的肩膀。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再也忍不住,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湿透、聊胜于无的薄外套,试图披在她身上。
“晓晓,雨大了,我们……”我的声音被风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就在我的外套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那个一直凝固着的背影,猛地动了一下。
她像一只受惊的、炸毛的小兽,突然抬起头,转过身来!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冰冷的雨水。
昏黄的路灯光和冰冷的雨水共同勾勒出她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委屈的泪水。只有一片被雨水冲刷得近乎透明的、麻木的苍白。额前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下巴,成串地滚落。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空荡荡的,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嘴唇紧抿着,褪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
她就用这样一双空洞的、被雨水浸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指责,没有控诉,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死寂。仿佛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比任何愤怒的指责都更让我心碎。我拿着外套的手僵在半空中,雨水顺着我的手臂流下,冰冷刺骨。
“晓晓……”我喉咙发紧,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妈妈……妈妈错了……妈妈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风雨声吞没。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和眼眶里滚烫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林晓依旧那样直直地看着我,雨水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她的嘴唇似乎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雨声完全掩盖的音节。那声音干涩、喑哑,像砂砾在摩擦:
“……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我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恐慌攫住了我。她是在否认我的道歉吗?还是……
她看着我茫然失措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苦。她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抱着膝盖的手臂用力到指节发白。她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让那个沙哑的声音冲破雨幕,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我的耳朵里:
“我……我考砸……”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不是因为……不是因为玩手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带着剧烈的哽咽,像濒临窒息的人。雨水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般从她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汹涌而出,在她冰冷苍白的脸上肆意奔流。
“……是因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哭腔,撕裂了沉重的雨幕,“……是因为我……我熬夜……给你织围巾!”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嘶喊出来的。伴随着这声嘶喊,她一直死死抱在胸前、紧贴着校服外套的双手,猛地松开,然后用力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朝着我这边推了过来!
一件东西,一件被雨水打湿、颜色黯淡、看起来有些歪歪扭扭的东西,被她用尽力气推到了我的面前,落在我脚边冰冷潮湿的地砖上。
那是一条围巾。
一条用灰蓝色毛线织成的围巾。针法明显很生疏,有些地方织得紧密,有些地方又松垮垮的,宽窄也不太均匀,甚至能看到几处不小心勾脱线后留下的难看的小疙瘩。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在冰冷的、不断冲刷的雨水中,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吸饱了水,颜色显得更加深暗、沉重,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抹布。
“……生日礼物……”林晓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破碎的呜咽,她重新把脸埋进膝盖,瘦削的肩膀在倾盆大雨中剧烈地抽动起来,“……你的生日……礼物……”
轰隆!
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林晓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围巾……生日礼物……熬夜……织围巾……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残酷地串联起来——那部旧手机相册里无数个“妈妈好累”的瞬间,那条写着“新手机密码是你生日”的微信消息,她这段时间反常的沉默和疲惫,她躲闪的眼神,还有这次骤然下滑的成绩……
原来……原来如此!
不是沉迷手机!不是无心学习!她那些深夜里亮着的手机屏幕,不是为了游戏,不是为了刷视频!她是……她是在偷偷看着那些笨拙的编织教程!她是在熬夜,用她那双只会写字做题的手,一针、一线,笨拙地、偷偷地为我织这条围巾!只因为……我的生日快到了……
而我做了什么?我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当着弟弟妹妹的面,用最刻薄的语言指责她玩物丧志,训斥她不服管教!我把她那份沉甸甸的、笨拙的心意,踩在了脚下,碾进了尘埃里!
铺天盖地的悔恨如同这冰冷的暴雨,瞬间将我彻底淹没。心脏像被一只巨手攥住,反复揉捏,痛得无法呼吸。我僵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身体,却浇不灭灵魂深处燃起的焚心烈焰。
脚边那条湿透的、歪歪扭扭的灰蓝色围巾,在积水中显得那么卑微,却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眼睛。
“晓晓……”我的声音破碎不堪,被剧烈的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噗通”一声,我重重地跪倒在她面前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溅起的冰冷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上来,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痛。
我伸出颤抖的、同样冰冷的手,不是去碰那条围巾,而是急切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想要触碰她,想要确认她的存在。我的手穿过冰冷的雨幕,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卑微的祈求,轻轻搭在了她同样被雨水浸透、在寒风中剧烈颤抖的膝盖上。
隔着湿透的、粗糙的校服布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里传来的、无法抑制的悲恸的震动。
“对不起……晓晓……对不起……”道歉的话语苍白无力,一遍遍重复,混合着雨水和泪水,咸涩地流进嘴角,“是妈妈错了……是妈妈……是妈妈太混账了……妈妈……妈妈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的头深深地低垂下去,前额几乎抵上她冰冷的膝盖。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寒意刺骨,却无法冷却那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的愧疚和心痛。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那么微弱又那么绝望。
“妈妈……妈妈不该那样说你……不该那样骂你……”我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妈妈……妈妈看到了……看到你手机里的照片了……妈妈……好累……妈妈知道的……妈妈都知道的……” 我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她在照片下标注的那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自己的心,“是妈妈……是妈妈眼瞎了……是妈妈的心被猪油蒙了……”
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雨水和泪水交织着,视线一片迷蒙。只能看到她那颗依旧深深埋在膝盖里的脑袋,和那不断抖动的、湿透了的肩膀。我多么想用力抱住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体温去温暖她被雨水浇透的身体,驱散她心头的委屈和冰寒。可我不敢。我怕我的触碰会再次惊扰到她,会让她推开我,像她刚才推开那条围巾一样决绝。
“晓晓……你看看妈妈……求你了……”我卑微地乞求着,声音嘶哑,“妈妈……妈妈错了……真的错了……原谅妈妈好不好?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外面太冷了……你会生病的……” 我想起她旧手机里那些记录着我疲惫瞬间的照片,想起医院里她标注的“妈妈好累”,此刻轮到我,只恨不得替她承受这雨水的冰冷和心里的痛楚。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仿佛凝固了。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我压抑的啜泣,和她沉默的颤抖。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终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那颗一直埋在膝盖里的脑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额前的湿发凌乱地贴在皮肤上。她的眼睛依旧红肿得厉害,像两颗熟透的桃子,但里面不再是空洞的死寂。那里面盛满了太多太多复杂的东西: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尖锐的痛苦,被深深伤害后的脆弱,还有一丝……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确定的试探。
她的目光,越过冰冷的雨帘,落在了我的脸上。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散乱湿透的头发,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还有那无法掩饰的、痛悔交加的神情。
她的嘴唇依旧紧紧抿着,微微颤抖。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她就那样看着我,看着跪在冰冷雨水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我。
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疑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的动作,朝着我的方向,伸出了一只同样冰冷、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
那只手,没有伸向我,而是颤抖着,迟疑地,一点一点地,探向了我脚边积水中那条湿漉漉、沉甸甸的灰蓝色围巾。
冰冷、湿透的毛线触碰到她的指尖。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手指蜷缩了一下,仿佛那毛线带着灼人的温度。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一把握住了那条围巾,用力地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存在过、付出过的凭证。
她紧紧攥着那条湿透的围巾,把它用力地抱在了自己同样湿透的胸前。然后,她终于抬起那双被雨水和泪水彻底洗过的眼睛,再一次看向我。
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委屈的洪流尚未退去,却又有什么新的、滚烫的东西在汹涌奔腾,几乎要冲破那层脆弱的堤坝。
“……妈……”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剧烈哽咽的单音节,艰难地从她紧抿的唇缝里挤了出来。像初生幼兽的第一声哀鸣,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又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清晰感,狠狠撞在我的心上。
就是这一个字,这一个微弱到极致的呼唤,瞬间击溃了我所有强撑的堤防。
“哎!哎!妈妈在!妈妈在呢!”我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眼前这个浑身冰冷、颤抖不止的孩子,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手臂收拢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在我怀里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颤抖和压抑的哭声。但她没有推开我。她僵硬的身体,在我的拥抱里,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软化了。那颗湿漉漉的脑袋,最终重重地、信赖地靠在了我同样湿透的肩膀上。
冰冷的雨水依旧在无情地浇灌着我们。寒气深入骨髓。但这一刻,紧紧相拥的我们,仿佛在彼此的体温和泪水中,找到了一丝对抗这冰冷世界的微弱暖意。
“哇——姐姐!妈妈!”一直站在不远处淋着雨、被吓坏了的小雨和小辉,看到我们抱在一起,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着跑了过来,像两只受惊的小鸟,一头扎进我们湿透的怀抱里。
小小的街心公园角落,冰冷的暴雨之下,一家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紧紧抱成一团。哭声、雨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眼泪更滚烫。
我紧紧地抱着怀里依旧在抽噎的林晓,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一点点平复。另一只手将小雨和小辉也用力地揽住。冰冷的雨水顺着我们的头发、脸颊流下,寒意刺骨。但内心深处,那片因误解和伤害而冻结的冰原,却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被滚烫的泪水、迟来的拥抱和那条湿透的围巾,悄然融化开一道温暖的缝隙。
那条灰蓝色的、歪歪扭扭的围巾,被她死死地攥在胸前,也紧紧贴在我的手臂上。湿透的毛线沉重而冰冷,却仿佛是这个寒冷雨夜里唯一的、真实的暖源。
雨还在下。但回家的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