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被宇宙温柔的女人2(1/2)

创业。他们用尽所有积蓄,加上从亲友处东拼西凑借来的钱,还有苏晚晴父母倾其所有支持的“嫁妆”,开起来的小小五金加工厂。那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和未来。就在那个闷热的下午,轰然倒塌,留下一地狼藉和天文数字的债务。

“完了。”周振宇当时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苏晚晴此刻的书房里,在她指尖摩挲着这本迟到了二十年的诗集封面上,再次回响。

她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像是被记忆的碎片刺伤。

书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旧挂钟单调的滴答声,像在丈量着这迟来的二十年光阴。那本深蓝色的旧诗集,静静地躺在苏晚晴的膝盖上,像一块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重的界碑。

周振宇的目光没有离开妻子的脸,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指尖那细微的蜷缩,以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楚涟漪。他高大的身影在台灯的光晕里显得更加沉默,像一座背负着无形重量的山峦。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被他亲手拖入风暴、又看着她独自撑起一片天的女人,从汹涌的记忆暗流中浮出水面。

苏晚晴深深吸了一口气。书房里昂贵的雪松香薰气味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冷冽的安定力量。她抬起眼,目光终于从诗集上移开,重新落回周振宇的脸上。那眼神里的痛楚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澄澈和平静,如同暴雨冲刷过的天空。

“是啊,”她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时光打磨的石子,“完了……当时我们都以为,天真的塌了。”

她微微侧过头,视线似乎穿透了书房奢华的墙壁,投向那段灰暗的岁月:

“你被债主堵在破旅馆里,三天不敢出门。电话被打爆,全是催债的。那些人……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她顿了一下,语气平淡,却带着刻骨的寒意,“我抱着刚满一岁的默默,坐在我们租的那个连窗户都关不严的筒子楼里。默默发着高烧,小脸通红,哭都哭不出声了。外面下着大雨,雨水顺着窗缝流进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诗集粗糙的封面,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

“我抱着他,看着那滩水一点点扩大。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这样下去。振宇,我们得活,默默得活。”

她抬起眼,直视着周振宇:“那对金镯子,我妈给我的。她说,金压惊,金保平安,是给我压箱底的念想。”她嘴角弯起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那天晚上,等默默吃了退烧药好不容易睡着,我把它从手腕上褪下来。金的,沉甸甸的。放在手心看了很久……然后,我抱着默默,去了城南那家当铺最大的门脸。”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细节便汹涌而出,带着当时的绝望和冰冷:

“‘死当!’柜台后面那个穿着绸褂、戴着眼镜的老掌柜,眼皮都没抬,用镊子夹起镯子,对着昏暗的灯泡看了半晌,又放在一个乌漆墨黑的小秤上拨弄了几下,才从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斜睨着我,报了个数。那数字,比镯子实际的价值低了一大截。”

苏晚晴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微微攥紧了诗集坚硬的封面边缘:

“我没争。我知道,争也没用。抱着默默的手在抖,不是怕,是……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我说:‘行。’”

“钱拿到手,是厚厚一沓旧票子,带着霉味和汗味。我把它分成两份。一份厚的,让一个信得过的老乡,连夜送去给堵你的那帮人,求他们宽限几天。一份薄的,紧紧塞在我贴身的衣袋里。”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被生活磨砺出的刀锋:

“第二天一早,默默烧退了点。我把他托付给隔壁好心的王阿婆。自己揣着那点钱,去了城北的劳务市场。”

那景象如同褪色的老照片,在她眼前展开:巨大的、尘土飞扬的空地。黑压压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等待被挑选的货物。汗味、劣质烟草味、尘土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各种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码头扛包!一天三十!现结!”

“工地小工!管两顿饭!有力气的来!”

“电子厂招女工!手脚麻利的!十八到三十五!”

苏晚晴穿着她那件最干净的蓝色布裙,挤在人群中。她清秀的容貌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引来不少异样的目光和粗鄙的调笑。她紧抿着唇,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些招工信息。

“我试了电子厂。流水线,一站就是十二个小时。领班是个油腻的中年男人,他捏着那份薄薄的简历,眼睛却在我身上打转。”苏晚晴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厌恶,“他说:‘妹子,这活儿辛苦,你这细皮嫩肉的……不如晚上跟我吃个饭,我给你安排个轻松的?’”

“我拿回了简历,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他猥琐的笑声和其他女工的窃窃私语。”

“后来是服装厂。裁剪车间。计件工资,多劳多得。我去了。车间里巨大的缝纫机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空气里飘满了细碎的布屑纤维,吸进鼻子里呛得难受。灯是惨白的,照得人脸色发青。手指很快就被针扎破,被布料磨出水泡,火辣辣地疼。”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如今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但在柔和的灯光下,仔细看去,指腹和靠近虎口的掌缘处,仍能看到几处极其细微的、颜色比周围略深的痕迹——那是经年累月的硬茧消退后留下的印记,如同无声的勋章。

“钱不多,但能按时拿到手。我白天在车间里像个机器一样拼命踩缝纫机,手指磨破了就缠上胶布。晚上回去,默默已经睡了。王阿婆总说:‘小默乖,就是睡梦里总喊妈妈。’”苏晚晴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我抱着他,看着他熟睡的小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振宇,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她忽然抬起眼,看向周振宇,目光锐利,带着一丝审视。

周振宇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段记忆,对他而言同样是刻骨的耻辱和煎熬:

“我……”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我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债主暂时被稳住,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我躲在那个破旅馆里,门窗紧闭,窗帘拉得死死的。白天不敢开灯,怕被人发现。听着外面街上的车水马龙,感觉……自己像个死人。”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恨!恨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恨自己没用!像个废物一样,要老婆去当嫁妆,去工厂里受苦!我对着墙壁砸拳头,砸得满手是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后来,是晚晴托人带进来的那本旧书。”

“书?”苏晚晴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对。”周振宇点头,眼神变得深邃,“一本破烂的、不知道谁丢在旅馆角落的《市场营销案例》。封面都掉了。我……实在受不了那种等死的窒息感了。我把它捡起来,拍掉灰。开始是胡乱翻,后来,是真的看进去了。那里面讲一个濒临倒闭的罐头厂,怎么靠一个点子起死回生……”他的眼中燃起一点微光,那是绝境中看到一丝缝隙的求生欲。

“白天,我像做贼一样,去图书馆查资料。躲在最角落的位置。晚上,就趴在旅馆那张油腻腻的小桌子上写写画画。画那些五金件的结构图,算成本,想出路……我不敢去找晚晴,怕给她惹麻烦,也……没脸见她。只能托人,把省下来的一点点钱,还有……还有我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图,偷偷塞给她。”

记忆的碎片在两人之间拼凑,还原出那段晦暗时光里无声的接力:

苏晚晴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工作,从王阿婆手里接过熟睡的默默。王阿婆总会神秘兮兮地塞给她一个折得小小的纸包,压低声音:“小苏,你男人托人送来的。”纸包里,有时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有时是几张画满了各种零件草图、写满了密密麻麻算式的粗糙纸张。

在昏暗的、只有几瓦白炽灯泡的筒子楼房间里,苏晚晴把默默放在小床上盖好。她坐在吱呀作响的小木桌旁,就着微弱的光线,仔细地看着那些图纸。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属于周振宇的笔迹,那些看似异想天开的改造方案和成本核算。疲惫的身体里,似乎又生出了一点力气。她把钱小心收好,把图纸抚平,压在枕头下面。

有时候,图纸的空白处,会有一行极小、极潦草的字迹:“晚晴,保重。等我。”或者只有一个简单的、画得歪歪扭扭的笑脸。

那是黑暗隧道里,彼此传递的微弱萤火。

“后来呢?”苏晚晴轻声问,目光依旧停留在周振宇脸上。

“后来……”周振宇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我拿着那些图纸和想法,像赌徒一样,去找了一个以前合作过、还有点交情的小老板。在他厂子门口堵了他三天。他一开始根本不见我,觉得我是疯子。后来,大概是烦了,也可能是被我那份近乎偏执的劲头给震住了,答应给我个机会。前提是,东西必须达到他的要求,而且,没有预付款,交货验收合格才结账。”

“我几乎是不眠不休。在那个小老板厂子一个废弃的角落,用人家淘汰下来的旧机器,自己动手改。手被铁屑割破,被焊花烫伤,都是常事。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成了,就能让晚晴和默默过得好一点;不成……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苏晚晴静静地听着,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废弃车间里,与冰冷的钢铁和飞溅的焊花搏斗的、孤独而倔强的身影。她膝上的诗集,似乎也染上了那段铁与火的温度。

“第一批货,做出来了。”周振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送去那天,我推着借来的破三轮,车上盖着油布。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小老板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掀开油布,拿起一个零件,用卡尺量,翻来覆去地看……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我什么都听不见,只死死盯着他的脸。”

“他看了很久,眉头皱着。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最后,他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说了句:‘行吧,就这意思。卸货!’”

周振宇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笔钱,是我亲手交到晚晴手上的。不多,但足够我们租个稍微像样点的房子,给默默买罐好点的奶粉了。”

他望向苏晚晴,眼神复杂:“那天晚上,你抱着那钱,抱着默默,哭了很久。我问你怎么了,你说……是高兴的。”

苏晚晴的眼眶微微泛红。她别过脸,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无声地闪烁。半晌,她才转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是啊,高兴的。终于……能喘口气了。”

那口气,是无数个日夜的煎熬、无数次的针扎指痛、无数次在绝望边缘挣扎换来的。是卖掉母亲压箱底的金镯换来的喘息之机,是丈夫在废弃车间里用血汗搏出的一条生路。那本深蓝色的诗集,早已被淹没在生存的滔天巨浪之下,沉入了记忆最幽暗的角落,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遗憾和尘埃的印记。

如今,这本迟到了二十年的诗集,却带着旧书页的微酸气息,如此真实地躺在她的膝上。磨损的封面,烫金的模糊字迹,像一张来自遥远过去的船票。

周振宇的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海,包裹着她,也包裹着那本旧书。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沉淀了二十年、厚重如山的了然与探寻。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温柔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苏晚晴的心上:

“当年你说想当诗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诗集深蓝色的封面上,又缓缓抬起,重新锁住她的眼睛,那眼神锐利而包容,仿佛能洞穿她灵魂深处所有未曾言说的渴望,“现在,还写吗?”

现在,还写吗?”

周振宇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苏晚晴心湖深处。那湖面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早已暗流汹涌。她放在诗集封面上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深蓝色的硬纸板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感。

她下意识地避开丈夫过于锐利、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视线落回膝上那本旧书上。烫金的英文字母在灯下幽幽反光,像沉睡的诗魂睁开了眼。书页间散发出的微酸气息,混合着书房里雪松香薰的清冽,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味道。

写吗?

这两个字在她胸腔里反复撞击,撞开了记忆最深处那扇落满灰尘的门。门后,不是省城旧书市的闷热和绝望,而是更遥远、更明亮的光景——少女时代的苏晚晴。

那时的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坐在高中教室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几棵高大的梧桐,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洒下来,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跳跃的光斑。语文老师是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先生,他念着课本上的古诗,声音抑扬顿挫,带着一种古老悠远的韵律。苏晚晴听得入了迷,那些平平仄仄的句子,像带着魔力的小锤,一下下敲打在她年轻的心弦上。

她偷偷地在笔记本的空白处写下了第一行属于自己的句子。写窗外梧桐叶的脉络,像命运神秘的掌纹;写雨后泥土的腥气里,藏着春天破土的秘密。文字从笔尖流淌出来,带着青涩的笨拙,却也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和悸动。她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窗外的光》。

后来,笔记本换了一本又一本。诗歌成了她青春岁月里最隐秘的欢愉和慰藉。她沉醉在那些分行排列的文字里,用它们捕捉瞬间的灵感,描绘内心的风景,对抗着成长的迷茫和现实的苍白。她甚至鼓起勇气,把几首最满意的诗,工工整整地誊抄在信纸上,投进了那个印着“省城青年文学杂志”地址的绿色邮筒。等待回音的日子,漫长又甜蜜,每一次传达室门口的黑板上有她的名字,心都像要跳出胸膛。

然而,回音石沉大海。少女的期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几圈微弱的涟漪,便归于沉寂。再后来,高考的压力如乌云压顶,家里微薄的收入需要她尽快分担……那个关于诗、关于远方湖水的梦,像一张被遗忘在旧书夹层里的纸片,渐渐褪色、模糊。直到省城旧书市里那本深蓝色的诗集,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她的诗人梦封存进名为“生存”的冰冷现实之下。

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她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写。从筒子楼昏暗灯光下抱着发烧孩子的绝望母亲,到服装厂里手指磨破、日夜赶工的计件女工;从默默支持丈夫东山再起的贤内助,到如今这位住着豪宅、被丈夫儿子捧在手心、在街角小饭店里都能自成一方天地的“周太太”。她拥有了太多外人艳羡的东西:优渥的物质,体贴的丈夫,优秀的儿子,令人尊敬的社会地位。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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