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苦荞(1/2)

苦荞

王氏饭店的灯光总是昏黄得恰到好处,既不刺眼又能照亮每个角落的人情冷暖。王老板擦拭着柜台,耳边是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食客们的谈笑声。门上的铃铛响了,他抬头望去,一位年轻的女孩站在门口,略显犹豫。

“欢迎光临,几位?”王老板招呼道。

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长发扎成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她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很亮,像夜空中最倔强的星。

“就我一个。”她声音很轻,却清晰。

王老板指了指靠窗的位置,“那里安静,适合一个人吃饭。”

女孩点点头,却没有立即走过去,而是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墙上贴着的菜单和价格表。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衣角,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王老板的眼睛。

“来碗阳春面吧,”她终于说道,声音更轻了,“不要加蛋。”

王老板应了声好,心里却明白了几分。这女孩不是本地人,穿着朴素,点最便宜的面还特意嘱咐不加蛋,显然是经济拮据。他朝厨房喊了菜单,转头时发现女孩已经坐在了窗边,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眼神有些空洞。

面很快做好了,王老板亲自端过去。女孩小声道谢,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她吃得很仔细,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够吃吗?要不要再加点?”王老板问道。

女孩连忙摆手,“够了,很好吃,谢谢老板。”

王老板打量着她。女孩的脸色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但坐姿笔直,举止有度,不像普通打工妹。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王老板搭话道。

女孩微微一笑,“来卖菜的,早上刚从乡下过来。”

“卖菜?”王老板有些惊讶,“你看上去像个大学生。”

这话似乎触动了什么,女孩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明亮,“曾经是。中医药大学的。”

王老板来了兴趣,在她对面坐下,“中医药大学?那可是重点大学啊!怎么现在...”

“卖菜?”女孩接过话头,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生活所迫。”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几个熟客走进来,王老板只得起身招呼。等他忙完一阵,回头看时,女孩还坐在那里,面前的空碗已经收拾整齐,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王老板泡了壶茶走过去,“喝杯茶吧,算我请的。”

女孩受宠若惊地接过,“谢谢您,老板您人真好。”

“叫我老王就行。”王老板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刚才你说你是中医药大学的,怎么不继续做这行?现在中医挺吃香的。”

女孩捧着茶杯,热气氤氲中,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良久,她轻声说:“我家的情况...不允许。”

就这样,在王氏饭店这个昏黄的角落里,年轻的女孩开始讲述她的故事。她叫苦荞,人如其名,生命如苦荞般能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生长。

“我出生那天,母亲正在地里收割苦荞麦。”苦荞说,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接生婆说我这孩子命硬,像苦荞一样能在旱地里活下来。父亲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母亲却执意要叫我这个名字。”

苦荞的家在远离城市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的土地贫瘠,只适合种植像苦荞这样耐旱的作物。她是长女,下面还有个弟弟叫远志,取自中药远志,寓意着远大志向。

“弟弟出生时,村里的老中医给取的名字。”苦荞的语气里有一丝怀念,“他说远志这味药能安神益智,治疗健忘惊悸,希望弟弟将来能有出息,不忘本。”

苦荞从小聪颖过人,村里小学的老师说她是他教过最聪明的孩子。十二岁那年,苦荞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县城的重点中学,成了村里的骄傲。

“那时候我每天要走十里山路去上学,天不亮就出发,天黑才回家。”苦荞说,“母亲总是早早起来给我准备干粮,玉米饼子或者烤红薯,塞满我的书包。”

苦荞的父亲是个石匠,手艺在当地小有名气。母亲则在家操持家务,种着几亩薄田。虽然不富裕,但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变故发生在苦荞初三那年。

“母亲开始总是说累,脚肿得穿不上鞋。”苦荞的声音低沉下来,“起初以为是干活累的,直到有一天她晕倒在了地里。”

诊断结果是尿毒症。这个病名对山里人来说陌生而恐怖,只知道它需要很多钱治疗,而且治不好。

“父亲卖掉了家里唯一值钱的耕牛,带着母亲去省城看病。”苦荞说,“回来后,他好像老了十岁。”

为了支付母亲的医药费,父亲接更多的活计,日夜不停地劳作。苦荞则承担起了大部分家务和照顾弟弟的责任。即使这样,她仍然保持着优异的成绩。

高考那年,苦荞毫不犹豫地填报了中医药大学。

“我想治好母亲的病。”她说,眼神坚定,“也想帮助像我们一样没钱看病的穷人。”

苦荞如愿以偿地被录取了,还获得了奖学金。村里的乡亲们凑钱给她做了新被褥,买了去省城的车票。那天,母亲拖着病体坚持要送她到村口。

“好好学,别惦记家里。”母亲握着她的手说,声音虚弱却充满希望,“将来当个好大夫。”

苦荞没有辜负期望。在大学里,她如饥似渴地学习中医知识,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教授们都很欣赏这个来自山村的姑娘,说她“有悟性,有医心”。

然而家庭的困境并没有因为她的入学而好转。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需要定期透析。父亲由于常年劳累,也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阴雨天几乎无法下床。

“大二那年,弟弟考上了县重点高中。”苦荞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知道家里供不起两个学生了。”

远志比苦荞小两岁,同样聪明好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兴奋地跑到地里告诉正在干活的父亲,却只得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天晚上,苦荞接到弟弟的电话。

“姐,我不想念书了。”远志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城里有个建筑工地招工,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挣三千呢。我去了,就能给妈治病了。”

苦荞在电话这头急得直跺脚,“胡说!你必须上学!钱的事姐来想办法,我可以多打几份工...”

“姐,你成绩那么好,将来能当医生,治好多人的病。”远志打断她,“我不一样,我读书没你好。就这么定了,我已经跟工头说好了,下周就去。”

苦荞连夜坐车赶回家,想要阻止弟弟的决定。然而当她推开家门时,看到的是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眉头紧锁。弟弟正在灶前熬药,瘦弱的肩膀看上去不堪重负。

“姐,你怎么回来了?”远志惊讶地问。

苦荞红了眼眶,“我不准你辍学!听到没有?”

母亲挣扎着坐起来,“荞儿,让志儿去吧...是爸妈没本事...”

那一刻,苦荞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她知道,这个家的重担,注定要有人来扛。

远志出门打工的那天,天气阴沉。苦荞特意请了假回家送他。弟弟只带了一个破旧的背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母亲连夜烙的饼。

“到了工地就给家打电话。”苦荞嘱咐道,偷偷塞给弟弟两百块钱,“这是姐攒的,你拿着买点吃的。”

远志推辞不要,“姐你自己留着,学校里用钱的地方多。”

“拿着!”苦荞强硬地把钱塞进弟弟口袋,“在外面别亏待自己。等姐毕业工作了,你就回来继续读书,听见没?”

远志点点头,眼圈红了,“姐,爸妈就拜托你了。”

客车来了,远志上了车,从窗口向他们挥手。苦荞和父母站在路边,直到车子消失在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完好无损的远志。

事故发生在当天下午。远志乘坐的客车在盘山公路上与一辆货车相撞,多人伤亡。消息传到村里时,苦荞正在给母亲煎药。

“荞儿!荞儿!”邻居大叔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出事了!志儿坐的车...出车祸了!”

苦荞手里的药碗“啪”地摔在地上,棕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赶到县医院时,远志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说,他头部受到重创,需要立即进行开颅手术。

手术进行了整整八个小时。苦荞和父母守在门外,每一分钟都如同一年那么漫长。当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时,主治医生疲惫地走出来,摇了摇头。

“命保住了,但是...”医生斟酌着用词,“脑损伤很严重,能不能醒来,就看造化了。”

远志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半个月才恢复意识。然而醒来后的他,不再是那个聪明活泼的少年了。严重的脑损伤让他失去了大部分记忆,语言能力也受到严重影响,右侧身体瘫痪,生活不能自理。

更糟糕的是,由于远志是私自外出打工,没有签订正式劳动合同,工地方面拒绝承担医疗费用。为了支付高昂的手术费和住院费,苦荞家欠下了巨额债务。

“那时候,我几乎想要退学。”苦荞说,声音平静得令人心疼,“但是父母坚决不同意。妈妈说,如果我退学,她就停止治疗。”

苦荞最终完成了学业,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多家医院向她抛来了橄榄枝,但她都婉言谢绝了。

“我不能离开家太远。”她解释道,“父母身体不好,弟弟需要人照顾。城里工作虽然好,但开销大,而且没有时间照顾家人。”

苦荞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师生惊讶的决定:回乡创业,带着弟弟卖菜。

“我学过中药,知道什么蔬菜有药用价值。”苦荞说,“我种药膳蔬菜,现场给顾客讲解食疗方法,生意还不错。”

起初,父母坚决反对。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最后竟然回家卖菜,这在村里成了笑话。但苦荞坚持己见。

“知识不会白学。”她这样告诉父母,“我用我所学帮助别人保持健康,同时能照顾家庭,这没什么不好。”

苦荞租了一小块地,专门种植药食同源的蔬菜:降压的芹菜、明目枸杞叶、清热解毒的苦瓜...每天清晨,她带着弟弟一起出摊,将蔬菜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每种蔬菜的药用价值和食用建议。

“起初没人相信一个卖菜的懂中医。”苦荞笑了笑,“直到有一天,市场里卖猪肉的老王血压高头晕,我教他用芹菜汁兑蜂蜜喝,真的管用了。从此我的摊位前总是围满了人。”

生意渐渐好起来,苦荞还开始制作一些简单的药茶和药膳包搭配销售。她始终保持着实惠的价格,对经济困难的顾客甚至免费赠送。

“有一天,我在收摊时发现菜筐里多了一袋鸡蛋和一把挂面。”苦荞的眼睛闪着光,“不知道是谁放的。从那以后,经常有人悄悄往我摊位上放东西——一把葱,几头蒜,有时是一块肉。我知道,那是曾经帮助过的人在回报我。”

然而生活从不轻易放过苦荞。三个月前,母亲的病情恶化,需要更频繁的透析。父亲的风湿也越来越严重,几乎无法行走。弟弟虽然有所恢复,但仍然需要全天候照顾。

“所以我来了省城。”苦荞说,“这里医院好,菜价也高。我白天卖菜,晚上接一些抄写整理的零活,周末带母亲去医院透析。”

苦荞在城郊租了一间小平房,将全家都接了过来。她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菜,然后赶到早市占摊位。上午卖完菜后,她要赶回家给家人做饭,下午继续出摊,晚上则做零工到深夜。

“累吗?”王老板忍不住问。

苦荞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疲惫,却也有不容忽视的坚韧,“累啊,怎么不累。但看到弟弟能自己拿勺子吃饭了,母亲的气色好了一些,就觉得值得。”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突然站起身,“哎呀,这么晚了!我得去接弟弟了,说好带他去康复训练的。”

王老板连忙打包了几个馒头和一份红烧肉,“拿着,晚上热热吃。”

苦荞推辞不过,只好接过,连声道谢。走到门口时,她突然转身,“王老板,谢谢您听我说这么多。很久没人愿意听我唠叨了。”

王老板摆摆手,“以后常来,给我讲讲你的药膳蔬菜,我感兴趣着呢。”

苦荞点点头,推门离去。门铃叮当作响,她的身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王老板站在窗前,望着那个瘦弱却挺直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动。

从那以后,苦荞偶尔会来王氏饭店吃饭,总是点最便宜的阳春面,但王老板总会“不小心”多给她加个蛋或者几片肉。有时她会带来一些自己种的蔬菜送给王老板,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一个雨天的下午,饭店里没什么客人,苦荞带着弟弟来了。男孩看上去十七八岁,清秀的脸上带着稚气和明显的病容,右腿走路有些不自然,右手蜷缩在胸前。但他的眼睛很亮,和苦荞很像。

“王老板好。”男孩口齿有些不清,但努力地表达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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