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缺席的对账人(2/2)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通了。一个冷静、沉稳的男性声音传来:“喂,你好,周正。”

“周律师,”来来的声音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是我,来来。”

“来小姐,你好。有什么事吗?”周律师的声音公事公办,却透着专注。

来来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那个鼓囊囊的、装满了混乱与背叛的文件袋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关于我之前咨询您的,合伙纠纷的事情。”

“我决定,不再等了。”

“正式委托您,准备材料。”

“我要起诉。”

……

半小时后,来来坐在了周律师办公室的对面。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光可鉴人,上面除了电脑和一部座机电话,只有一本摊开的日程本和一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钢笔,整洁得近乎刻板,与她带来的那个塞得变形、仿佛承载着无数混乱和污浊的文件袋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律师大约四十岁年纪,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锐利而冷静。他仔细地听来来用尽可能平铺直叙、不带过多情绪的语气,讲述了合伙的起因、经营的概况、账目问题的发现,以及陈生数次失约、最后今天彻底失联的情况。

期间,他只是偶尔插话问一两个关键问题,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倾听,手指间无意识地转着那支钢笔。

当来来讲述完毕,将那个沉重的文件袋推到他面前时,他并没有立刻打开。

“来小姐,”周律师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我需要再次向您确认,并且提醒您几点。”

“您选择诉讼,是您的合法权利。作为您的律师,我会尽力维护您的权益。但是,”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诉讼意味着彻底撕破脸,意味着你们之间再无任何和解的可能。这个过程可能会很长,很耗心力,也会产生额外的律师费、诉讼费等成本。您确定,这是您想要的结果吗?在此之前,是否尝试过所有可能的沟通和调解途径?”

来来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脸上的血色还没有完全恢复,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经历过极度失望后的冰冷硬度。

“周律师,”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沟通过。等待过。给过不止一次机会。结果您也听到了。他今天再次失约,不接电话,不回信息。这不是沟通能解决的问题。这是态度问题。他选择了逃避和对抗,那我只能奉陪到底。”

她看了一眼那个文件袋,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至于成本……比起我被套牢在那家店里的钱和精力,比起这些……”她指了指文件袋,“……这些糊涂账里可能存在的窟窿,诉讼的成本,我愿意承担。我只想要一个清清楚楚的了断。法院判多少,我认多少。总好过现在这样,被拖死,被耗死,死得不明不白。”

周律师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似乎终于确认了来来的决心。

“好的,我明白了。”他不再多言,伸手拿过了那个文件袋,解开拉链。

当里面那些混乱的、甚至带着油渍和折痕的账本票据暴露在整洁的办公桌上时,周律师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蹙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专业性的平静。

他开始粗略地翻看。手指快速而准确地掠过纸页,目光扫过那些关键数字和红笔圈注的地方。他看得很快,时而停顿,用笔在某处做个简单的标记。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来来安静地坐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周律师的手指移动。她看到他停留的地方,正是那些最让她心惊肉跳的疑点所在。她的心,随着他翻动的纸张,一点点往下沉,却又奇异地升起一种“终于要面对”的解脱感。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周律师合上了最后一本账册,抬起了头。

“情况我初步了解了。”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凝重,“账目确实非常混乱,缺失严重,很多大额支出缺乏有效凭证支持,个人流水与对公账户混淆……这些都是很严重的问题。”

他拿起一张来来标记过的、记录着几笔可疑现金提取的汇总表:“尤其是这几笔所谓的‘应急采购’和‘渠道打点’费用,数额不小,且均无正规发票,只有手写白条,经手人签字模糊……这在法律上,很难被认定为合理的经营支出。如果对方无法提供合理解释和证据,很可能被认定为……”

他停顿了一下,选择了一个更专业的词:“……不当侵占合伙财产。”

“不当侵占”四个字,像冰冷的钉子,楔入了来来的心脏。虽然早已猜到,但从律师口中得到初步印证,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

“那……胜算大吗?”来来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从您目前提供的这些材料来看,对方存在明显过错,您作为守约方和实际负责账目管理却无法掌握全部信息的一方,处境是相对有利的。”周律师谨慎地措辞,“但是,法律讲求证据。我们目前掌握的,多是一些间接证据和疑点。最终的判决,取决于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补强证据链,以及对方如何抗辩。”

他拿起那几张只有陈生或红霞模糊签名的白条:“比如这些,需要想办法证明款项最终并未用于合伙事务。可能需要申请法院调取对方银行流水,或者对方供应商的证言,这都需要时间,并且存在不确定性。”

“我知道。”来来点点头,“我需要做什么?”

“首先,固定现有证据。您带来的这些原件非常重要,需要妥善保管。我会让助理进行扫描和归档。其次,我们需要系统地梳理一份详细的证据清单和财产损害评估报告。特别是您个人垫资的部分,需要尽可能找到银行转账记录或对方认可的借条等证据。”

周律师拿出一份委托协议和文件清单,递给来来:“这是委托合同和需要您提供的材料明细,您看一下。如果没问题,签署后,我们就正式启动程序。法院立案后,我们会第一时间申请财产保全,防止对方转移资产。”

来来接过那几份打印得清清楚楚的文件。纸张洁白挺括,上面的条款清晰明确,和法律条文一样,冰冷,但有序。这与她带来的那堆混乱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账本,仿佛是两个极端的世界。

她拿起笔,几乎没有细看那些繁琐的条款——到了这一步,她已经别无选择,也无需再犹豫——在需要签名的地方,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终结的宣告。

放下笔,她感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被另一副更沉重、更冰冷的镣铐锁住。这副镣铐,叫做法律程序。

“周律师,”来来抬起头,目光清明而坚定,“一切就拜托您了。需要我配合什么,随时通知我。”

“这是我的职责。”周律师收起协议,微微颔首,“有进展我会及时联系您。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煎熬,请保持耐心。”

来来站起身,伸出手:“谢谢。”

周律师与她握了握手。他的手干燥而有力。

离开律师事务所,走到街上。午后的阳光依旧惨白,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来来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看着眼前熙攘的人群和车辆,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她拿出手机,屏幕漆黑。她按亮它,手指悬停在那个熟悉的微信群【合伙三人行】上良久。

最终,她没有点开。

只是默默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塞回了口袋。

然后,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城市冰冷而混杂的空气,迈开脚步,汇入了茫茫人海。

下一步,是法院。

风起了,吹动着路边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