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江畔抉择(1/2)

沈诸梁那番如同淬火般炽热又尖锐的言语,以及屈原随之而来的、主动要求进食的微弱转变,并未能立刻驱散笼罩在别馆上空的沉重阴霾,但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终究是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

屈原开始勉强自己进食,尽管依旧味同嚼蜡;他开始在景内侍的搀扶下,于庭院中缓慢踱步,活动近乎僵硬的筋骨。他依旧沉默寡言,眼神深处那巨大的悲恸与虚无也并未消散,但某种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沈诸梁和姬延共同植入他脑海的那个关于“活着的忠”的沉重命题,逼迫着他那几乎停止运转的思维,重新开始艰难地搏动。

他无法立刻接受姬延的招揽,那与他毕生信念背道而驰,如同撕裂灵魂。但他也无法再心安理得地走向死亡的解脱,因为那似乎真的成了一种逃避,一种对楚地、对楚民未尽责任的辜负。他被困在了一个道德的夹缝之中,左右皆是悬崖。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色微熹,江面上还弥漫着未散的薄雾。屈原披着那件空荡荡的麻衣,独自一人,缓缓走出了别馆。门口的守卫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并未阻拦,只是远远地跟着。

他沿着一条荒芜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汨罗江畔。江水汤汤,奔流不息,带着亘古以来的苍茫与冷漠。这里,远离了郢都的喧嚣与肃杀,只有江水拍岸的哗哗声,和偶尔掠过水面的孤鸟哀鸣。

他站在江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任凭江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宽大的衣袖,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卷入江中。他低头,看着脚下浑浊而湍急的江水,那里面曾沉没过无数的忠魂与冤屈,如今,似乎也在无声地召唤着他。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他下意识地吟诵出自己旧日的诗句,声音沙哑而飘忽。然而,此刻吟来,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清与浊,醉与醒,界限真的如此分明吗?姬延是浊吗?可他推行之政,似乎又在试图廓清楚国积累的污浊。武承是醉吗?可他投诚周室,似乎又是为了在醉梦中为楚民寻一条活路。那自己呢?坚守着所谓的“清”与“醒”,除了换来自身的痛苦和可能的毁灭,于这浑浊的世道,又有什么实际的益处?

“大夫。”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屈原的沉思。

屈原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在这郢都,能如此轻易找到他,并且此时会来的,只有那位掌控一切的周天子。

姬延今日未着冕服,只是一身简单的青色深衣,如同一个寻常的士子,缓步走到屈原身旁,与他并肩立于江畔礁石之上,同样望着那奔流的江水。

“江水无情,淘尽英雄。”姬延淡淡开口,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无论是楚庄王的霸业,还是楚灵王的章华台,终究都化为了这江底泥沙。唯有这江水,依旧东流。”

屈原沉默着,没有接话。

姬延也不在意,继续道:“朕知屈子心中所困。忠义名节,重于泰山。然,泰山亦有其承载,乃大地万千生灵。若泰山倾覆,其下生灵何辜?”

他侧过头,看向屈原那雕塑般僵硬的侧脸:“朕不强求你立刻为朕所用。但朕希望你能看清,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你身后的万千黎庶,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殉道的符号,而是一个能在这变局之中,为他们遮风挡雨,为他们争取一线生机的人。”

“你可以恨朕,可以视朕为寇仇。这都无妨。”姬延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但你不能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不能无视他们求活的渴望。朕在楚地推行新政,并非全然出于仁德,亦是出于巩固统治之需。其间必有疏漏,必有酷吏,必有无辜者受损。这些,朕清楚,但朕无法事必躬亲,无法洞察秋毫。”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而你,屈大夫,你熟悉楚地,深孚人望,通晓政事,明察秋毫。你若肯放下身段,深入民间,体察新政利弊,将其中弊病、不公、乃至酷烈之处,一一指出,上达天听。或是在推行之中,以其威望,安抚士民,化解怨怼,使新政能更平稳、更少流血地惠及于民……这,难道不是比你那抱石沉江之志,于楚地楚民,更有裨益千万倍吗?”

屈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姬延的话,如同最精准的银针,刺入了他最矛盾、最痛苦的穴位。他依旧无法接受效忠周室,但姬延给出的,并非一个臣属的位置,而更像是一个……监督者、建言者、缓冲者的角色。一个为了楚民利益,而与征服者周旋、博弈的角色!这与他内心那“忠于生灵”的微弱火苗,隐隐契合。

“朕不需要你向朕宣誓效忠。”姬延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给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冲击力的条件,“朕可以给你一个身份,‘楚文化存续使’,或任何你愿意接受的名号,秩比二千石,不涉具体军政,但有直达朕前上书言事、监察楚地新政推行之权!你可以住在任何你想住的地方,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楚地城邑,朕给你最大的自由,只要求你一件事——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心去听,用你的笔去记录,用你的影响力,去为楚民争取一个更好的结果。”

“你可以永远自视为楚臣,朕不干涉。你甚至可以公开批评朕的政策,只要言之有据,朕亦能容你。”姬延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朕要的,不是你的屈服,而是你的才能,你的风骨,你对这片土地的赤诚,能为这新旧交替的混乱时代,减少一些阵痛,多留存一分元气。”

说完这番话,姬延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站在江畔,等待着。他将一个极其艰难,却也蕴含着巨大可能性的选择,彻底抛给了屈原。

江风猎猎,吹动着两人的衣袂。屈原的内心,正经历着比这江水更加汹涌澎湃的滔天巨浪。一边是殉节而死的千古忠名,是灵魂的安宁与解脱;另一边是忍辱负重的艰难前行,是背负骂名、与敌酋虚与委蛇的痛苦,却也是为楚民谋取一线生机的渺茫希望。

清与浊,忠与变,生与死……所有的道路,似乎都在此刻,汇聚于这汨罗江畔,逼迫他做出最终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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