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汨罗沉吟(1/2)

熊横的葬礼,在一种极其诡异而压抑的氛围中举行。姬延履行了他的承诺,以诸侯之礼下葬,地点选在了郢都郊外一处山明水秀的坡地,远离了象征着王权的章华台和王陵区。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各国的吊唁使节,只有一队沉默的周军士卒维持秩序,以及寥寥数名被允许参与的旧楚官员——其中自然包括形销骨立、如同幽魂般的屈原。

那日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下。屈原穿着一身素净到极致的麻衣,未戴冠,长发只用一根木簪草草束起。他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列,看着那具不算豪华却也符合规制的棺椁被缓缓放入墓穴,神情麻木,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泪水与悲恸都已在那夜流干耗尽。

泥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掩埋了熊横,也掩埋了屈原所熟悉的那个旧楚国。当墓碑(一块简单的青石,只刻了“楚君横之墓”五个字,没有谥号,没有尊称)被立起时,一直沉默的屈原,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他终究没有倒下,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那无尽的哀恸与绝望,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化作一片死寂的灰烬。

葬礼结束后,屈原回到了那所被软禁的别馆,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包括忧心忡忡的景内侍和再次前来试图劝说的武承。他不再出门,甚至很少离开卧榻,每日只是对着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发呆,或者长久地凝视着案头那几卷翻旧了的楚辞。饭食送进来,往往原封不动地又被端出去。他迅速地憔悴下去,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原本清癯的身形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麻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他并非刻意求死,只是觉得生命已然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和重量。姬延那夜关于“活着的忠”的话语,曾短暂地在他心中激起波澜,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虚无。活着,然后呢?亲眼看着楚地的风俗被周礼同化?看着楚音被雅言取代?看着楚人的魂魄在“新政”的温水煮青蛙中慢慢消散?还是真的如姬延所说,去“监督”他,去“因势利导”?那与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又有何异?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雾,前后左右皆是深渊,无论向哪边迈步,都是万劫不复。

这一日,午后沉闷,蝉鸣聒噪。屈原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回到了云梦泽畔,听到了渔父击桨而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那歌声悠远而旷达,带着一种他无法企及的洒脱。

忽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从院外隐约传来,打断了他的恍惚。

“……让我进去!我必须见屈大夫!”是一个年轻而激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楚地口音。

“不行!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屈大夫静养!”这是守卫冰冷而坚决的回应。

“静养?再这样‘静养’下去,大夫就……!你们周人安的是什么心?!让我进去!”

接着是推搡和兵器出鞘的铿锵声。

屈原缓缓睁开眼,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澜。这声音……有些熟悉。他挣扎着撑起身体,用嘶哑干裂的嗓音对外面说道:“何事……喧哗?”

外面的争执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守卫在门外禀报:“大夫,有一狂生欲强闯,已被拿下,请示下如何处置?”

“……带他进来。”屈原沉默了一下,说道。他忽然想看看,在这郢都,除了那些已然投诚或沉默的旧识,还有谁会为了见他一面而不惜触犯周军的禁令。

门被推开,两名甲士押着一个被反剪双手、衣衫有些凌乱的年轻士子走了进来。那士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因激动而涨红,眼神却清澈而倔强,眉宇间带着几分屈原年轻时的影子。

“放开他。”屈原对甲士挥了挥手。甲士犹豫了一下,见屈原态度坚决,这才松开了手,但依旧警惕地站在门口。

那年轻士子活动了一下被攥痛的手腕,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对着榻上的屈原,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带着哽咽:“晚生沈诸梁,拜见屈大夫!”

沈诸梁?屈原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似乎并无印象。

“你是……”

“晚生乃叶县沈氏子,自幼读大夫之《橘颂》、《离骚》,心向往之!闻大夫蒙难,郢都剧变,心如油煎!今日冒死前来,只为一睹大夫风采,更有一言,不吐不快!”沈诸梁语气急促,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屈原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兰台之上,意气风发、指陈时弊的自己。他心中微微一痛,声音依旧沙哑:“如今……还有何言可说?”

“有!”沈诸梁挺直了脊梁,目光灼灼地盯着屈原,“大夫!楚国已亡,此乃事实!熊横昏聩,昭景贪婪,致使社稷倾覆,非战之罪,实乃自取!大夫为之尽忠守节,呕心沥血,已然无愧于心,无愧于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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