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野渡横舟的光阴楫(2/2)
有次我在渡头守到深夜,看月亮把船的影子投在水底,像只银制的碗。忽然有鱼跃出水面,地落回水里,惊得水面的月亮晃了晃,又慢慢拼拢。老王伯说这是河在翻身,他的烟袋锅在黑暗里明灭,人睡了,河还醒着,船也醒着,等着赶夜路的人。这些被河水浸润的时光,像首没结尾的诗,每个标点都带着水的柔,带着船的稳,带着人的暖。
野渡的风雨,是河的脾气。春汛的浪能把船掀得直立,老王伯却站在船头笑,这河跟娃一样,撒完欢就乖了;夏末的暴雨能把渡头的草棚掀翻,他却蹲在树下补船,棚没了能盖,船漏了可不行;深秋的霜能把篙尖冻成冰,他便用体温焐化,河冻不住,心就冻不住;寒冬的雪能把渡口盖成白,他却早早来扫雪,别让赶路人滑着。
有年特大洪水,野渡的船被冲走了,老王伯沿着河岸追了三里地,跳进齐胸的水里把船拖回来,浑身冻得发紫,却抱着船笑,你看,它舍不得走。这些与风雨的较量,像场漫长的舞,野渡以船为舞伴,以河为舞台,跳得从容,跳得坚韧,把每个艰难的瞬间,都舞成了生命的风景。
野渡的变迁,是绳的新旧。竹篙换成了铁篙,却还留着老竹篙的纹路;木船换成了机动船,却还漆成老木船的褐;麻绳换成了尼龙绳,却还系在老木桩上;老王伯换成了他儿子,却还说着同样的。变的是工具,不变的是摆渡的本分,就像河底的卵石,被水冲得越来越圆,却始终守在原地,托着往来的船。
有次遇见当年的货郎,如今开了家杂货铺,他说每次进货都绕路走野渡,就想再闻闻那桐油味。他的货车停在渡头,像头温顺的兽,看着机动船突突地过河,眼里闪着怀念的光。这些新旧交替的痕迹,像棵老槐树,新枝在长,老根却深扎在土里,让每个时代的摆渡,都能找到延续的根。
野渡的意义,是不问来处的接纳。它不像官渡有固定的时辰,不像码头有繁华的商铺,它就那么静静地横在河上,你来,它便渡你;你走,它便等你。没有检票口,没有收费处,全凭颗心,凭份信,凭世代相传的过河要帮人的理。老王伯的父亲曾说这渡头是河开的门,谁都能进,谁都能出,这话像颗种子,在野渡的泥土里发了芽,长成了庇护往来的槐。
就像那些迷途的人,在野渡找到方向;那些疲惫的人,在渡头歇脚喘气;那些孤独的人,在船上遇见同路的伴。野渡从不是简单的交通工具,是心灵的驿站,是人情的暖坞,让每个路过的人,都能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找到片刻的安宁与依靠。
暮色漫上来时,我坐在老王伯儿子的机动船上。马达的轰鸣里,还能听见水拍船帮的声,像老木船在哼旧调。对岸的灯火渐渐亮了,像撒在水里的星,老李说以前你爷爷总说,看对岸的灯,就知道有人等。船靠岸的瞬间,我摸了摸船板上的木纹,深浅不一的痕里,仿佛还留着祖父的脚印,老王伯的篙印,还有我儿时刻下的歪扭名字。
走上岸回头望,野渡的船已横在水面,像片安静的叶,系船的绳在晚风中轻轻晃,把船与岸系成个解不开的结。忽然懂得,野渡从不是孤独的存在,是河与岸的媒人,是此岸与彼岸的桥,是漂泊与停靠的约定。它以船为笔,以水为墨,以渡头的草木为纸,写下最动人的人间故事——关于等待,关于接纳,关于不求回报的付出,关于世代相传的坚守。
就像老王伯守了一辈子野渡,从黑发守到白头,从竹篙守到马达,守的不是船,是人心;就像祖父总爱来渡头坐坐,看的不是水,是乡愁;就像我千里迢迢来寻野渡,找的不是船,是回不去的时光里,那份可以停靠的暖。
返程时,老李把我送到渡头,下次来,我给你划老木船,不用马达,他的手在新换的尼龙绳上摩挲,像在摸老伙计的手。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响,像在说。我对着野渡深深鞠了一躬,鞠躬里有对老王伯的敬,有对祖父的念,有对野渡的谢——谢谢你,曾渡我过河,渡我走过那些迷茫的时光;谢谢你,还守在那里,让我知道,无论走多远,总有个地方,像野渡的船一样,静静地等我回去。
走出很远再回头,野渡的灯火已融在夜色里,只有那只横斜的船,还在水面上闪着微光,像颗落在水里的星,照亮着每个需要摆渡的人,也照亮着光阴里,那些沉默而温暖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