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砚田深处的光阴纹(1/2)

砚田深处的光阴纹

雨水的潮气刚漫过徽州的白墙黛瓦,我已坐在老砚斋的雕花案前。琢砚的匠人正用刻刀顺着端石的肌理游走,石屑在晨光里飘成细雪,这砚得跟着石纹走,硬来要崩口,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青灰色的石粉,你看这石眼,活眼藏墨如藏泉,死眼泄墨似漏田,跟地里的泉眼一个理。这一刻,端石的清腥混着松烟墨的淡香漫过来,我忽然看见砚池里晃动的云影——砚田从不是丈量的亩,是岁月在石上耕出的畦,是藏在墨痕里的仓廪,在研磨与书写之间,把每个专注的晨昏,都种成可以触摸的实。

儿时的砚田,是祖父案头那方长方歙砚。他总在寅时的油灯下研墨,墨锭磨过砚池的声里,混着这池得常洗,积了墨垢就像田里长了草的絮语。我趴在案边数砚台上的金星,看他把磨浓的墨汁兑些清水,你看这浓淡,像不像田里的肥?太浓烧苗,太淡不长。有次偷拿他的一两金墨锭研了满池,结果把半本描红本染成了黑,祖父没罚我,只是让我跟着他用丝瓜瓤擦洗砚台,你看这砚,新墨糙如生土,老墨顺似熟田,磨久了才服帖,砚台凉在掌心的润里,混着他耕砚如耕田,急了要荒的教诲。

他的书箱里,砚台总按石质分类,端砚研松烟,歙砚磨油烟,澄泥砚则专用来调朱砂。这方鳝鱼黄澄泥砚跟了我四十年,是当年在开封府买的,水土不服时会发潮,他指着砚边的磕碰,你看这角,是逃难时揣在怀里硌的,反而聚墨。有年梅雨季,砚台生出细密的霉斑,他却笑着用艾草水擦拭,你看这霉,洗掉了石质更显细润,就像田里的草,除净了才长庄稼。那些被墨汁浸黑的指缝,藏着最朴素的勤——砚田从不是虚浮的雅,是该像慢耕的田,你耐着它的缓,它便赠你落笔的丰。

少年时的砚田,是先生授业的讲堂。窗台上的铜墨盒总泛着温润的光,他的狼毫在宣纸上轻转时,会说这墨得顺着砚纹研,就像犁田得顺着地势。我为写不好字的捺画被留堂,他却取来新磨的墨让我看,你看这墨汁里的光,是砚石磨出的灵气,急了就散了。暮色漫进窗棂时,他煮的雨前龙井在白瓷杯里舒展,你看这茶,第一泡洗尘,第二泡才出真味,砚田也一样,得慢慢养。

先生的案头总摆着本翻烂的《砚谱》,夹着他年轻时采的端石标本,你看这石肌里的冰纹,是水养了千年才成的,比任何雕饰都珍贵。有次他带我们去看村里的老井,当年王羲之就在这样的井边洗砚,你看这井台的青石板,墨痕都渗进石缝里了。井水倒映的云影里,忽然觉得每个字都带着砚田的湿,像刚浇过的禾苗。那些被墨香漫过的晨昏,藏着最沉静的悟——砚田的收成从不是单一的字,是回甘的厚,你品着等待的涩,它便给你余韵的长。

成年后的砚田,是老街裱画铺的案头。青石板路的潮气漫进铺子里,裱画师正用排笔往宣纸上刷浆糊,这纸得先喷水让它舒展开,就像插秧前得泡种。我因急着取裱好的《兰亭序》催他赶工,他却指着案上的砚台说:你看这墨在砚池里,干得太快要裂,太湿要晕,得恰到好处。他的镇纸是块老端石,压在纸上的边缘已磨得圆润,这镇纸跟了我三十年,压过的纸比田里的稻穗还多。

取画那日,他特意在卷轴尾添了行小字:砚田无恶岁你看这字,墨淡了些,却藏着意,他用指尖点着砚台里的残墨,就像田里的收成,有时歉有时丰,心定了就都是好年成。展开卷轴的刹那,墨香混着浆糊的米香漫过来,每个笔画都像刚从砚田里拔起的稻,带着饱满的实。这些被浆糊粘合的时光,藏着最踏实的获——砚田的节奏从不是敷衍的快,是妥帖的稳,你守着恰当的缓,它便给你长久的丰。

砚田的质地,是时光的肌理。端砚的鱼脑冻带着水的润,磨得越久越显莹白,像块会呼吸的玉;歙砚的裹着砂的糙,研得越细越见璀璨,像撒了把碎金在黑土里;澄泥砚的鳝鱼黄泛着陶的温,养得越久越显沉静,像块被手温焐透的田泥;就连寻常的墨锭,也带着烟的韧,捣得越匀越见光泽,像揉了千遍的面团。这些被岁月摩挲的物件,像群沉默的农友,把经年累月的耕读,都酿成了内敛的实。

老琢砚人说好砚都带,他摩挲着一方清代的井田砚,砚面被雕成九块方格,你看这格子,像不像井田制的垄,各有各的用处,却连成一片。有次见他修补裂了缝的老砚,不用胶水不用钉,只把同色的石粉调成糊填补,你看这石补石,才不碍着发墨,就像用田里的土补田埂,浑然一体。这些带着呼吸感的物件,让你忽然懂得:真正的砚田从不是密不透风的硬,是张弛有度的活,像蓄水的田,既得存住水,又得渗得出墒,在收放间养着生机。

砚田的声音,是耕耘的韵律。墨锭研砚的声里,藏着石与墨的私语,像耪地的锄齿划过土壤;毛笔舔墨的声里,裹着笔与墨的相拥,像插秧的手插入软泥;宣纸吸墨的声里,含着纸与墨的相融,像灌浆的稻穗在风中抽节;镇纸压纸的声里,浸着石与纸的相认,像农夫用石头压住田埂的草。这些藏在平淡里的响,像场无声的农事,让你在聆听时忽然懂得:所有的砚田都不是死寂的静,是寻常日子的自然劳作,像研墨时的慢转,落笔时的轻顿,各有各的节奏,却都透着虔诚的勤。

老农夫说案头的墨声最养人,他把耳朵凑近孙子的砚台,这声儿跟我犁地时的一个理,都是在土里刨食。有次在乡野书斋录音,研墨的、翻书的、窗外的蝉鸣混在一起,竟成了首天然的农谣,这是笔墨在土里扎根的声,比任何丝竹都踏实。这些藏在寻常里的声,像条缓缓的溪,让你在喧嚣中听见宁静,在浮躁里记起该有的缓,明白砚田的声从不是刻意的静,是自然的劳,像锄划田垄,镰割稻禾,自有一种不需安排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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