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翊坤宫宴(2/2)
北郡王那时突然发难,口口声声要查什么王妃下落,字字句句都往我身上引……你父皇被前朝后宫逼得没了退路,这才……这才狠心将你推了出去,堵那些人的嘴。娘但凡有一丝办法,怎舍得让你流落在外,吃这些苦?”
南星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灰的弧影。她指尖在裙裾上无意识地一蜷,声音空茫:“娘娘说的这些,民女毫无印象。只记得落水后前尘尽忘,唯余养父母恩义,与丈夫孩儿。”
“记不起也无妨。” 郑贵妃倾身,气息近得带着沉水香的压迫,“你回来了,便是轩殊公主。你的家人,我自会周全。但你须在宫中立住脚。”
她一字一顿,“你皇兄常洛,龙体欠安。他幼时最疼你。你若在他身边,替我多说几句,助我得封太后,我便有力保你全家平安。”
“皇兄?” 南星眨了眨眼,眸子里全是懵懂,“民女不认得。朝堂大事,更不敢置喙。”
郑贵妃微微一笑,笃定得像早已落稳的棋子:“你会记起来的。娘已让人将你幼时的物件寻回,旧日的宫人也会来陪你说话。”
她转头,对侍立的宫女道:“送公主回凝芳殿歇息。好生伺候,不许有半分怠慢。”
目光最后落在南星脸上,像在验收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器,“好好想想娘的话。你的抉择,系着一家人的性命。”
南星起身行礼,声音平直:“民女记住了。只盼娘娘,亦能信守承诺。”
转身时,颈后的梅花在斜阳里一闪。她眼底那层“茫然”霎时褪净,只剩冰封的清明。
郑贵妃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光影里,缓缓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她对身后贴身宫女低语:“盯紧她。一举一动,都要报我。再去别苑传话,‘公主’已入宫,让他们‘安心’。另,”她顿了顿,“细看她颈后那朵梅花,可有不妥。”
宫女躬身,悄无声息退入帘后。
偏殿内,午后斜阳将画中女童与墙影拉得老长。十九年的局,在这寂静的日光里,悄然合拢。
引路的宫女将她带到凝芳殿前便无声退去。
凝芳殿陈设素净,却处处透着刻意的“周全”。
南星未坐。腹中那顿宴席沉甸甸地坠着,肘子的肥腻与鱼肉的酸甜还在喉头徘徊。
她走到梳妆台前,黄铜镜亮得刺眼,清晰地映出颈后那四点淡红。
左下两点浅粉,自然如肌理。右上两点略深,细看边缘有极细微的、不同于胎记的匀腻。
她指尖轻触那两点刺痕,触感与旁处无异,却渗着一股子钻进骨缝的凉。
“既给我刻了印,又弃我出宫……”她低声,镜中双眼锐利如刀。
案上有新沏的茶。她端起嗅了嗅,雨前龙井的清冽。未饮,只将茶水缓缓倾在窗台一盆文竹的根土里。
回到镜前,她慢慢梳理长发。日光透过窗棂,在她指间与发丝上流动。
思绪翻涌:万历帝当年为何必须要牺牲云和?郑贵妃所求,当真只是一个太后尊号?而最要紧的,是如何在这虎狼环伺中,护住别苑里那几张面孔。
她抬手将发簪插入发髻,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眼睛里。 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冷静的筹谋。
郑贵妃想利用她颈后的梅花印记牵制新帝、稳固权势,那她便顺水推舟,装作 “逐渐恢复记忆” 的模样,先摸清宫中的底细。
殿外忽有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公主,”宫女声音隔着门扉,“贵妃娘娘赐了安神汤,助您消食歇午。”
南星眼底光影微动,迅速垂下眼帘:“进来。”
门扉被推开一道缝,宫女端着一只青瓷碗步入,碗口白气袅袅,在午后的日光里几乎看不见。
就在门扇开合的那一刹,门外似有一道妙曼身影正缓步走过,衣角拖着碎铃声,步态间有种说不出的熟稔。
下意识走到门边,目光急追出去,那人侧脸被廊柱阴影遮去大半,只一瞬,便没入转角。
“方才门外过去的是谁?”南星接过药碗,状似无意。
宫女微微一怔,低头:“回公主,应是尚功局新晋的荆司制,荆姑姑。”
碗沿温热,药气升腾,氤氲中透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寻常的辛涩气息。
南星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喝,反而看向宫女,语气带着几分 “怯生生” 的试探:“这汤…… 是什么做的?我从小怕苦,若是太苦,怕是喝不下去。”
宫女躬身回话,语气恭敬却疏离:“回公主,是贵妃娘娘特意吩咐御药房煎的,里面加了安神的夜交藤和合欢花,不苦的。”
南星点点头,端起药碗凑近唇边,却在闻到那丝异样气味时,佯装咳嗽了一声,手一抖,半碗汤药泼在了地上。
“哎呀,”她蹙眉,声音懊恼,“今日真是乏得厉害,手都不听使唤。”
宫女连忙上前:“公主可烫着了?奴婢再去换一碗。”
“不必了。”南星摆摆手,将碗搁回托盘,“许是积了食,也有些头晕。这汤……暂且不用了。我想静一静。”
宫女退去,门扉合拢。
南星垂眼,看着裙上那片深色药渍,指尖捻起一点湿润,凑近鼻尖。
那丝辛涩气更清晰了,隐隐带着迷迭香与别的什么混合的、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缓步走到窗边,望向那人消失的廊角,空寂无人,唯有日光将廊柱的影子拉得斜长。
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处模糊的钟磬声。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颈后那四点梅花。
殿内寂静,只余她自己的呼吸声,轻而稳,沉在午后过分明亮的寂静里,像冰层下缓慢流动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