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歧路辨忠奸 南辕指烟瘴(2/2)
陈亮若有所思:“幼安的意思是……既要借势,亦需自立?既要合作,亦需防范?”
“不错。”辛弃疾点头,“此去南下,首要之事,是保全这支队伍的核心与元气。建制不可散,骨干不可失,尤其是墨工、炎生所掌之技艺,乃我等立足之本。其次,需与张枢密坦诚相见,陈明我部之志、之力、之难,争取其理解与支持,至少,要让他明白,我等是助力,而非负担或威胁。再者……”他声音转冷,“对史弥远之流,需万分警惕。同甫你脱险之事,恐已激怒彼辈。南下路上,朝中暗箭,不得不防。”
陈亮长长吐出一口气:“听幼安一席话,我心稍安。只是……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何其难也。一步行差,便是万劫不复。”
“唯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而已。”辛弃疾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吧,李将军的信使,应该快回来了。且看张枢密,如何答复。”
信使在次日傍晚返回,带来了张浚的亲笔回函。李珏不敢怠慢,立刻请辛弃疾、陈亮及众将领一同观看。
张浚的信写得颇为恳切,先是对隐曜谷血战及山东义师之忠勇表示“闻之涕下,感佩殊深”,继而重申其“连结河朔,恢复中原”之志,对辛弃疾等人“南来共举大业”表示“翘首以盼,扫榻以待”。对于指挥权与行军安排,信中明确指示:“着李珏所部与辛卿所部合为‘北援先锋军’,辛卿为督军,李珏为副,一应行军作战事宜,由辛、李二人共商决断,遇有歧议,可飞马报于老夫。” 对于史弥远截拿陈亮一事,张浚则语焉不详,只言“已去信质询,必为同甫讨还公道”,并叮嘱“南下途中,务须谨慎,已另遣兵马于淮北接应”。
这封信,至少在明面上,给了辛弃疾足够的尊重和权力,也部分回应了陈亮的担忧。
李珏看完信,对辛弃疾抱拳道:“辛督军,枢密既有明令,末将自当遵从。今后行军布阵,但凭督军与末将共商。”
辛弃疾接过信,又仔细看了一遍,心中稍定。张浚的态度,比他预想的更为积极和信任。“李将军客气,既为同袍,自当同心协力。南下路线、日程、粮草补给、伤员运送等具体事宜,还需我等细细筹划。”
接下来的两日,两军将领齐聚,在李珏提供的稍详地图上,反复推敲南下路线。他们必须避开金军重兵把守的城池关隘,选择山野小径,还要考虑伤员的行进速度。最终确定了一条迂回但相对安全的路线:先向西进入泰山余脉深处,再折向南,穿过沂蒙山区边缘,最后从海州(今连云港)一带寻机渡淮。全程预计需二十余日,且沿途需设法补充粮草。
出发前夜,隐曜谷举行了最后一次简陋的祭奠。辛弃疾带领所有还能站立的人,向那座巨大的合葬冢最后拜别。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沉默的凝望和深埋心底的誓言。
苏青珞将谷内最后一点杂粮混合野菜,熬了一大锅稀薄的粥,分给每一个人,包括李珏的淮西军。“吃了这碗‘离谷粥’,望前路……能少些饥寒。”她轻声对每一个接过粥碗的人说。
辛弃疾站在即将熄灭的篝火旁,望着这片承载了太多血泪、短暂给予他们喘息却又即将告别的山谷。墨工和炎生已经将重要的工具、图谱打包,魏胜和赵邦杰在最后清点能战之兵和可用军械,沈钧还在核对那本永远也核对不完的、写着阵亡者姓名的简陋名册。
陈亮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低声道:“幼安,你说,史弥远此刻,是否也在某处望着我们?盘算着如何将我们这支‘北来孤军’,连同张魏公的北伐大计,一同……拖入泥沼?”
辛弃疾收回目光,看向南方那深沉无边的夜色,缓缓道:“他看他的,我们走我们的。路在脚下,纵有烟瘴迷途,亦要辨明方向,踏出血路。这面旗,”他指了指不远处那面小心收起的赤色旗帜,“既然从老君峪扛到了这里,就要让它,插到该插的地方去。”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一支三千余人、却包含着近千伤员、辎重简陋的混合队伍,沉默地开拔出隐曜谷。队伍前列,辛弃疾与李珏并辔而行,“北援先锋军”的临时旗帜在晨风中展开。身后,是残破却挺立的寨墙,以及山坡上那座巨大的新坟。
南辕已动,前路烟瘴弥漫。忠奸之辨,才刚刚开始。这支从血火中挣扎出来的队伍,带着伤痕与希望,质疑与坚定,踏上了通往江南、也通往未知风暴的漫漫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