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创溃见人心 夜话剖肝肠(2/2)
或许是辛弃疾的安排起了作用,或许是昨夜的摆脱确实扰乱了追兵,这一日的行进虽然艰苦,却未再遭遇金军袭扰。午后,派出的斥候带回了好消息:前方十五里,山坳深处发现一处几乎被废弃的小山村,约有三五间还算完好的土屋,有溪流经过,地势隐蔽。
这个消息让疲惫至极的队伍精神一振。人们鼓足最后的力气,在日落前,终于抵达了这处小小的山村。
村子显然已久无人烟,屋舍破败,但总算有了遮风挡雨的墙壁和相对干爽的地面。人们涌入土屋,立刻开始生火、烧水、烘烤湿透的衣甲。最重要的,是苏青珞终于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可以集中处理伤员的伤口。她指挥人烧开大锅的水,将能找到的所有干净布条煮沸消毒,又派人在村子周围寻找可用的草药。
辛弃疾亲自查看了张汝楫的情况,高烧依旧,但昏迷稍浅。苏青珞用煮过的匕首,小心地为他剜去伤口周围明显的腐肉,撒上好不容易在村后石缝里找到的一些具有止血消炎效果的干枯“血见愁”草叶粉末,再用煮沸晾干的布条紧紧包扎。整个过程,张汝楫在昏迷中仍痛得浑身痉挛,却始终咬紧牙关,未发出一声惨叫,只是额头上冷汗如浆。
“接下来,就看张将军自己的造化了。”苏青珞做完这一切,几乎虚脱,靠在土墙边,对辛弃疾低声道。
夜幕降临,小小的山村难得有了些许暖意和生气。几堆篝火在土屋间的空地上燃起,人们围坐着,烘烤着食物,也烘烤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和心灵。肉食是没有的,只有李珏军中匀出的一些米,混合着挖来的野菜,煮成稀薄的粥,每人分得一碗。
辛弃疾、陈亮、李珏、魏胜、赵邦杰(太行)、沈钧等人围坐在最大的那堆篝火旁。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疲惫而严肃的面容。
“今日多亏辛督军决断,李将军部下兄弟辛劳,总算暂时安顿下来。”沈钧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只是粮草……即便加上李将军所携,也支撑不了几日了。伤员所需药材,更是无源之水。”
李珏道:“沈先生所忧甚是。按行程,我们至少还需十日方能接近淮北控制区。沿途……恐怕难以补充。”
陈亮拨弄着篝火,忽然道:“李将军,张枢密在淮北,想必亦有布置。可否再派快马,将我等目前困境、位置详报枢密,请其设法在约定地点提前接应,或……运送一批紧要物资前来?”
李珏点头:“陈先生此议甚好。明日一早,我便再派得力人手南下送信。”
话题又转回南下之后。魏胜闷声道:“督军,陈先生,到了江淮,咱们这几千人,朝廷……会怎么安置?是打散了补充各军,还是单独成军?咱们这些北地带来的家伙事儿,还有墨工、炎生师傅的手艺,会不会……”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担心被吞并、被夺走立足之本。
这也是所有北来将领心中最大的隐忧。他们不怕打仗,怕的是不被信任,被当成炮灰或棋子。
辛弃疾看着跳动的火焰,缓缓道:“此事,我亦思虑良久。待见到张枢密,我自会陈情。我等北上抗金,非为高官厚禄,只为恢复故土。所求者,一为名分,使抗金之举名正言顺;二为粮饷器械,使将士无后顾之忧;三为相对独立之建制与指挥之权,以保北地弟兄凝聚不散,战法得宜。”他目光扫过众人,“然则,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枢密有枢密的难处。我等需有底线,亦需懂得变通。核心骨干不可失,关键技术需掌握,但具体编制、补给,亦可与枢密商议。总之一句话: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我们要让朝廷看到我们的价值,也需体谅朝廷的规制。”
这番话既表明了立场,也留下了余地,听得众人默默点头。
陈亮却叹了口气,幽幽道:“幼安所虑,乃常情常理。然则,我所惧者,非朝廷规制,乃人心鬼蜮也。”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夜色,“史弥远能截我于淮北,能暗中与虏通款(他再次压低声音),其眼中,只有权柄私利,何曾有半分家国天下?我等北来孤忠,在彼辈看来,或是攫取功劳之阶石,或是需要铲除之异己。张枢密固然是正人,可能否时时护得住我等?朝中暗箭,防不胜防啊。”
篝火旁一片寂静,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陈亮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刚刚因暂时安顿而稍显松弛的气氛。
良久,辛弃疾才沉声道:“同甫所言,如警钟在耳。南下之路,亦是辨忠奸、试人心之路。我们需团结,需谨慎,更需……自强。唯有自身足够强,强到让敌人忌惮,让盟友重视,让小人不敢轻易伸手,方能在这乱世中,守住本心,做成一点事情。”
他顿了顿,看向墨工和炎生所在的那间尚有叮当声传出的土屋——两位工匠首领又在利用这难得的安稳,抓紧时间整理图谱,维修器械。“我们的‘强’,不仅在刀枪,更在此处。明日,还请同甫与沈先生一起,将我军自老君峪以来之大小战事、斩获、牺牲,以及军械改良之成效,详细整理成文,他日面见枢密,这便是我们最硬的底气。”
夜色渐深,山村重归宁静,只有哨兵的身影在黑暗中游弋,以及伤兵棚里不时传来的压抑呻吟。篝火旁,人心在忧虑与希望中辗转,而前路,依旧笼罩在江淮烟瘴与朝堂迷雾之中,等待着他们去勘破,去跋涉。这一夜关于前途、忠诚与自保的剖心之谈,如同淬火的铁,让这支队伍的核心理念,在困境中愈发清晰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