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北客叩天阍 南冠对楚囚(2/2)

就在双方僵持,山岗上北地士卒眼中怒意越来越盛,淮西骑兵也越发紧张之时,淮水对岸,忽然驶来数艘较大的渡船。船上站立数人,为首一人身着绯色文官常服,头戴直角幞头,年约五旬,面白微须,气度俨然。船未靠岸,那文官便朗声道:“前方可是山东辛幼安先生?下官淮西安抚司参议官,周必大,奉张枢密之命,特来相迎!”

周必大?这个名字辛弃疾与陈亮都听过,乃江南名士,以文章气节着称,亦是坚定的主战派,与张浚交好。他竟然亲自来了?

孙统制见到周必大,脸色顿时一变,连忙下马,拱手道:“末将孙捷,参见周参议!”

周必大上了岸,先对孙捷微微颔首,随即目光便落在辛弃疾身上,快走几步上前,不顾辛弃疾满身血污尘土,深深一揖:“幼安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足慰平生!一路辛苦!枢密闻先生将至,欣喜异常,本欲亲迎,奈何军务缠身,特命必大前来,代致歉意与欢迎之忧!”

这番举动,这番言语,与方才孙捷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山岗上的北地众人,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眼眶发热。

辛弃疾连忙还礼:“周参议折煞辛某!辛某何德何能,敢劳参议亲迎?跋涉来迟,更累及将士饥疲伤残,实在愧不敢当。”

周必大直起身,看着辛弃疾憔悴却坚毅的面容,又扫视了一眼山岗上那些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将士,尤其是看到许多担架上奄奄一息的伤员,眼中露出真挚的痛惜与敬意:“诸位义士,忠勇贯日,血战南来,乃我大宋脊梁!何言有愧?”他转身,对孙捷沉声道:“孙统制,辛督军乃枢密贵客,所部将士皆抗金功臣!岂有缴械之理?速去安排渡船,优先运送伤员过河,妥善医治!所需粮草药物,即刻从营中调拨!一切用度,皆记在枢密行辕账上!”

“可是,周参议,上峰有令……”孙捷还想辩解。

“上峰之令,我自会向枢密解释!”周必大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眼下,救治伤员、安顿义士为第一要务!还不快去!”

“是……是!”孙捷不敢再多言,悻悻地领命而去。

周必大这才又对辛弃疾道:“幼安先生,军中陋习,让您与诸位义士受委屈了。还请先生勿怪。渡河事宜,由必大亲自安排。渡河之后,已在南岸预备好营区,虽简陋,可暂作休整。待安顿下来,枢密自会设宴,为先生及诸位将军洗尘接风。”

峰回路转。辛弃疾心中感慨万千,郑重抱拳:“多谢周参议!辛某代麾下数千将士,谢过参议,谢过张枢密!”

渡河的过程,因周必大的亲自督办而变得顺利。伤员被优先送上渡船,送往对岸早已准备好的医营。其余士卒、妇孺,也分批登船。虽然依旧有淮西军士在旁“协助”维持秩序,眼神中不乏好奇、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但至少没有了缴械的侮辱。

辛弃疾与陈亮、魏胜、赵邦杰(太行)、李珏等核心人员,乘坐周必大的座船最后一批渡河。船行至淮水中流,望着浑浊翻涌的波涛,和对岸越来越清晰的营寨旌旗,众人心情复杂。

陈亮望着北岸渐渐远去的山岗,低声道:“北客南来,初叩天阍,便遭此冷眼。若非周参议及时赶到,恐成‘楚囚’对质之局。幼安,这南冠……不好戴啊。”

辛弃疾默然望着南岸。那里有他们期盼的“王师”,有名义上的统帅张浚,有周必大这样的正直官员,但也有孙捷这样的官僚,有看不见的“上峰”掣肘,更有史弥远那样的奸佞在暗处窥伺。

“南冠虽重,亦需戴之。”他缓缓道,声音低沉却坚定,“因这冠冕之下,承载的不仅是个人荣辱,更是北地万千遗民之望,是恢复故土之念。纵有千般险阻,万般刁难,这条路,我们既然选了,就要走下去。不仅要走下去,还要让这‘南冠’,戴得堂堂正正,戴出我北地儿郎的气节与分量!”

船,靠岸了。南岸的土地,踏上去的感觉似乎与北岸并无不同,却又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重的界限。

周必大引着他们前往预备好的营区。营区位于主寨西侧,独立成片,帐幕虽旧,却整齐干净,甚至预备了基本的铺盖和炊具。更难得的是,营区旁已设下临时的医棚,有军中医官和药童在忙碌,接收运送过来的伤员。

看着终于得以安顿下来的将士们,辛弃疾心中稍慰。然而,当他目光扫过营区外围那些隐约可见的、属于淮西军的巡逻哨位时,心中那根弦,依旧紧绷着。

叩开了天阍之门,踏入了王师之地。然而,他们究竟是被视为并肩作战的“同袍”,还是需要提防安抚的“客军”,甚或是某些人眼中亟待驯服的“楚囚”?真正的考验,在渡河之后,或许才刚刚开始。张浚的态度,朝廷的风向,以及他们自身如何在这复杂的棋局中立足,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