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离营别旧部 行辕履新职(2/2)
辛弃疾深深看她一眼,翻身上马。陈亮也上了另一匹马。两人最后回望了一眼营门内依旧肃立的旧部,和门外孑然而立的青衣女子,一抖缰绳,马蹄嘚嘚,踏上了南去的官道。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拐角,魏胜才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虎目含泪。苏青珞静静站了片刻,转身,平静地走向伤兵营的方向,背影挺直,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心底的不平静。
前往都督行辕所在的楚州,路程不算太远。一路上,但见战后凋敝的村庄田野,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匆匆调动的零星军伍。淮水防线虽暂时稳住,但战争的阴影依旧浓重。
陈亮与辛弃疾并辔而行,低声交谈着。“此番调任,虽是明升暗降,但也未必全是坏事。”陈亮道,“行辕乃张相公坐镇之中枢,消息灵通,接触面广。你以参议身份,或可更清晰地洞察全局,结交志士。只是……需提防小人构陷,行辕内人事盘根错节,不比领兵单纯。”
辛弃疾颔首:“我明白。‘参议军事’,顾名思义,参赞谋划而已,并无实权。正可借此沉潜,读书明势,联络同志。只是旧部……”他想起魏胜他们,心中一叹。
“旧部有王刚在,孙捷暂时不敢妄动。且他们血战之功摆在那里,朝廷也要顾及颜面。眼下最紧要的,是临安动向。郑清之回去,史弥远必有后手。”陈亮分析道,“还有那‘山河印’……沈晦遗物,独缺此件。它与血诏金牌并列为验证关键,恐非寻常印玺。我这些日子翻查典籍,隐约记得野史笔记中曾提过,靖康前夕,道君皇帝(徽宗)似曾命人镌刻过一方‘山河社稷’宝玺,以镇国运,后下落不明。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山河社稷印……”辛弃疾沉吟,“若真是此物,其意义恐怕更在调兵金牌之上。它象征着天命与法统的完整传承。”他下意识按了按胸口,那里除了苏青珞所赠的玉扣,还有那枚沉寂的司天监铁牌。铁牌指引山河秘址,是否最终就指向这方“山河印”的所在?
两日后,楚州城在望。比起刚刚经历血战的泗州,楚州城郭更为高大完整,城外营垒连绵,旌旗招展,显示出江淮都督行辕所在之地的森严气象。
验过官凭鱼符,辛弃疾与陈亮被引入城中。都督行辕设在原州衙之内,门禁森严。递上任命文书,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有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书记出来,引他们前往签押房办理入职事宜,并安排了住宿——在行辕西侧一处僻静院落,与几位同是参议、咨议的幕僚同住,条件简朴,但还算清净。
“辛宣赞,张相公已知你到任。只是相公近日忙于协调各军防务、筹措粮饷,兼有临安使者往来,一时不得空召见。嘱你先熟悉行辕规程,阅览近期战报文书,三日后例行幕府会议,再行参赞。”书记官交代完毕,便匆匆离去,显然公务繁忙。
辛弃疾与陈亮安顿下来。院子里的其他几位幕僚,有的外出公干,有的在房中埋头案牍,见面只是客气地点点头,并不多言,透着一种官场特有的疏离与谨慎。
接下来的两日,辛弃疾便埋首于签押房分派给他的一堆过往文书、战报摘要、各军陈报之中。通过这些冰冷枯燥的文字,江淮前线乃至整个南宋朝廷面临的严峻局势,逐渐清晰地呈现出来:兵力不足,粮饷艰难,将帅不和,朝令夕改,主战主和之争愈演愈烈……而金国方面,完颜宗尹在泗州受挫后并未远遁,仍在淮北虎视眈眈,其他方向亦有异动。
他仿佛从一个冲锋陷阵的将领,一下子被拉到了一个更高也更复杂的棋局边缘,看清了更多纵横交错的线条与步步杀机,却暂时找不到落子的位置。
第三日清晨,例行幕府会议在行辕正堂举行。张浚高坐主位,面容比数月前在泗州初见时更显清癯疲惫,但目光依旧锐利。两侧分坐着行辕主要僚属、各路将领的代表以及监军、转运等官员,济济一堂,足有二三十人。
辛弃疾作为新任参议,坐在末位。他见到了不少面孔,有的沉稳,有的倨傲,有的目光闪烁。会议内容繁杂,从防区调整、兵力部署到粮草分配、功赏争议,无不牵涉各方利益,争吵辩论时有发生。张浚时而凝神细听,时而一锤定音,显出力排众议的担当,却也透出几分独木难支的艰难。
整个过程中,辛弃疾只是静听,未曾发言。他能感觉到一些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这位“新来的”、“有争议的”北归将领。会议尾声,讨论到泗州战后赏功及兵力补充问题时,终于有人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一位姓周的转运副使,慢条斯理地道:“泗州之功,朝廷已有褒奖。然辛宣赞旧部,血战伤亡甚重,员额空缺,是否应予以补充整编?还是……就此裁并,以省粮饷?”这话看似询问,实则暗藏机锋。
堂内一时安静下来。辛弃疾抬起头,面色平静,正要开口,却听张浚沉声道:“辛弃疾所部,忠勇可嘉,战力犹存。兵员补充之事,关乎前线士气,不可轻言裁并。具体如何办理,行辕自有考量。此事容后再议。”一句话将话题堵了回去。
散会后,辛弃疾正待随众人离去,却被张浚身边的一名亲随叫住:“辛宣赞,相公有请书房一叙。”
辛弃疾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与机遇,或许此刻才刚刚开始。他整理了一下衣袍,随着亲随,走向行辕深处那间象征着江淮前线最高权柄的书房。离营别旧部的怅惘犹在,行辕履新职的波澜,已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