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坤宁纪事·皇后(1/2)
天德三年,冬。坤宁宫的铜漏刚过卯时,滴答声浸在霜气里,显得格外沉滞。檐角的铜铃被冻得发僵,风拂过也只发出“嗡嗡”的闷响,像失了声的叹惋。殿外的红梅裹着一层细密的白霜,花瓣凝着冰晶,远望去像被雪压凝的胭脂,风一吹,细碎的霜花簌簌落在阶前,给青石板的纹路镶上了银边,连砖缝里的枯草都结着冰碴。我披着素绫披风立在菱花镜前,披风衬里的绒絮是去年新弹的,暖得能焐热指尖,领口紫貂毛是陛下北狩时亲手猎的,针脚密实,可这暖意却抵不过镜中鬓角那点若有若无的霜色——比殿外的霜更凉,是三年来在深宫熬出的寒。镜中映出殿角的铜鹤香炉,青烟细细袅袅,却散不开满室的沉静。
宫女锦书正为我梳发,她的手指纤细温热,象牙梳齿划过发丝时,带着经年浸润的温润触感——这梳子是潜邸时陛下亲手挑的,那年他还是被权臣排挤的亲王,我们在南宫的寒夜里抄录旧档,炭火常常烧到后半夜就灭了,我的手指冻得发僵,头发也结着冰碴,他就用这柄梳子一点点为我拢顺,齿间似还留着当年炭火的余温。如今齿尖已磨出细痕,边缘被摩挲得圆润光滑,却比尚衣监后来呈的那些嵌东珠、镶宝石的金梳更称手。“娘娘,太子殿下已在偏殿候了半个时辰,”锦书的声音轻得像落雪,生怕扰了这晨的静谧,“他怕您昨夜为赈灾疏熬得晚,特意让小厨房温着粥,连茶都没敢多要一杯。”我望着镜中自己沉静的眉眼,眼角的细纹在晨光下若隐若现,示意她将发鬓挽成简洁的圆髻,只簪一支素银簪:“今日要教他看江南赈灾疏,穿得素净些,魏党那群人眼睛比鹰还尖,别让他们抓着由头,说太子奢靡误事。”
偏殿的地龙烧得正好,暖意顺着青砖漫上来,却暖不透萧燊周身的寒气。二十岁的太子,肩背已如御花园的青松般挺拔,玄色常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是连日翻查旧案、握笔太用力磨的,指腹还沾着点未洗尽的墨渍。他正对着案上的舆图出神,案边堆着半尺高的旧档,都是近年江南的粮价册和灾情奏报,最上面一本的封皮已被翻得起皱。他指尖无意识地掐着舆图边缘,指节泛白得像冻住的玉石,连我踩着软毡走近都没察觉。那幅《江南舆图》是前年新绘的,绢布厚实,江南三州被朱笔重重圈出,红得刺眼,旁边用小楷注着“水溃圩堤,灾民百万,饿殍载道”的字样,墨迹新鲜得像是昨夜刚添,还带着点未干的潮气,想必是他熬夜批注的。
“阿燊。”我在他身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指尖轻轻点在舆图上被淹得最惨的湖州,那里曾是鱼米之乡,如今只剩一片泽国,“这三州的赈灾款,魏进忠在朝会上只肯拨五十万两,你怎么看?”萧燊猛地抬头,眼底的怒火像被点燃的炭火,连眼尾都泛着红,声音都发颤:“儿臣已让詹事府的周詹事查过江南粮价,自入秋大水后,米价一日三涨,如今一两银子只能买两斗米,五十万两只够买十万石米!分到百万灾民手里,每人不过一升,煮成稀粥也撑死活不过三日!”他指着舆图上的朱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语气里全是愤懑,“魏进忠要在通州建生祠,雕梁画栋还要鎏金,那银子怕不是全从赈灾款里抠的!他这是拿百姓的性命填自己的功德碑,是要遭天谴的!”说着就要去取案上的奏本——那本《请增赈灾银疏》摊开着,字迹力透纸背,字里行间的怒火几乎要烧透纸背。
我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指腹触到他掌心的硬茧——一半是练骑射磨的,边缘粗糙;一半是握笔杆蹭的,集中在指腹,这是他日夜操劳的印记。“冲动是魏党的圈套。”我将一杯温好的姜枣茶推到他面前,定窑白瓷盏壁暖融融的,杯沿还留着我刚试过的温度,这盏是当年我的陪嫁,釉色莹润,见证过潜邸的寒夜,“你父皇如今对魏党已有疑心,前日还问我‘魏卿近来建生祠是不是太过张扬’,可他缺实打实的凭据。魏进忠在朝经营十年,六部都有他的人,你若当庭与他争执,他转身就会联合御史参你‘太子干政、苛责辅臣’,甚至说你‘收买民心、图谋不轨’。你舅公谢渊当年便是急着叩阙弹劾秦云克扣边饷,被魏党抓了‘越权言事’的把柄,罗织罪名落得个弃市的下场,我至今记得他临刑前,血溅长街的模样,这个亏,我们不能再吃。”
萧燊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些,捧着茶盏的手轻轻晃着,茶水溅出一点在案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沾湿了舆图的一角。“可儿臣去年去江南巡查,在湖州城外亲眼见灾民易子而食的惨状,”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悲悯,喉结滚动了几下,“有个妇人抱着饿死的孩子,跪在路边求我救救她,那孩子的脸都瘦得脱了形……儿臣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看着他们死,良心不安。”“娘知道。”我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像他小时候受了委屈扑进我怀里那样,他的发还带着少年人的柔软,“但我们要等,等一个让魏党无可辩驳的时机。你先把奏本压下,暗中让詹事府的人乔装成货郎去江南,别惊动地方官——那些地方官多是魏党亲信,靠不住。让他们去灾民里扎根,把灾民的手印、饿死之人的名录、还有魏党亲信侵吞粮款的账目都收上来。有了这些铁证,哪怕魏党嘴再硬,你父皇也能名正言顺地处置他,连他的党羽都摘不干净。”
巳时刚过,殿外的霜色渐褪,阳光透过窗棂洒下细碎的光斑。掌事太监李德全就踮着脚进来回话,步子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响,声音压得极低:“娘娘,贤嫔苏氏求见,说给您送些刚蒸好的枣泥糕,还说……是二皇子最爱吃的那种,加了山药的。”我笑着让锦书添副碗筷,顺便温一壶桂花酿——苏氏性子温软,是宫里少有的清净人,无儿无女,却把我家阿炼当亲儿子疼。萧炼自小体弱,翰林院的差事又清苦,俸禄薄,常要熬夜抄录旧档,苏氏就常炖些银耳莲子羹、做些软糯的点心给他送去,天冷了送暖炉,天热了送酸梅汤,两人虽无血缘,倒比亲母子还亲厚。有次阿炼染了风寒,还是苏氏衣不解带地守了两夜,比我这个母后还周全。
苏氏进来时,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食盒外裹着厚厚的棉帕,显然是怕糕凉了。她的锦缎宫装下摆沾了点雪沫,裙角还有些泥点,显然是从翊坤宫一路快步赶来的,连斗篷的系带都歪了。“姐姐。”她福了福身,动作有些急促,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我亲手做的枣泥糕,加了些山药和茯苓,健脾养胃,想着太子殿下连日操劳,二皇子在翰林院也辛苦,便趁热送些来。”我拉她坐在我身边,伸手替她拢了拢歪掉的斗篷系带,见她眼圈微红,眼下还有未擦净的泪痕,连鼻尖都是红的,便知是为阿炼的事急哭了。“可是阿炼在翰林院受了委屈?你慢慢说,有姐姐在,没人能欺负他。”
苏氏愣了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描金食盒的花纹上,“嗒”地一声,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攥着帕子的手都在发抖,可见是真的急坏了。“姐姐明鉴。昨日我去翰林院给阿炼送暖炉,刚到廊下就听见里面吵声震天。魏进忠的幕僚张诚,正指着阿炼的鼻子骂,唾沫星子都溅到阿炼脸上了,说阿炼不肯为魏进忠的侄子魏镞修改那篇《生祠赋》,是‘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还要让人革去他的编修差事。”她抹了把泪,语气里全是疼惜,“阿炼性子倔,梗着脖子不肯低头,说‘赋者,述功德也,魏公子无功无德,通篇虚言谄媚,臣是翰林院编修,当秉笔直书,改不了这样的文章’,气得张诚当场就摔了茶碗,瓷片溅了阿炼一袖口,划了道小口子,渗着血呢。”
我递过一方绣着兰草的软帕,轻声道:“阿炼有风骨,没丢我们皇家的脸,该赏。”转头吩咐锦书,声音沉了几分,带着皇后的威仪:“去取我那支赤金点翠步摇,用紫檀木锦盒装好,你亲自送到翰林院去,当着所有编修和张诚的面,说是本宫赏二皇子的,赏他‘秉笔直书、不阿权贵’。”苏氏连忙起身道谢,眼眶还是红的,却多了几分安心。我按住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我在宫里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从潜邸时就一起伺候陛下,何须见外。这赤金点翠步摇是陛下当年册封我为皇后时亲赏的,簪头的孔雀羽翠还是安南进贡的上等料,整个后宫独一份。魏党再横,也不敢动本宫的赏赐,更不敢驳本宫的面子。这步摇送去,一是给阿炼撑场面,二是告诉张诚,告诉魏进忠,二皇子是我坤宁宫护着的人,动他就是打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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