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莫道孤城无寸骨,请看赤血溅城隈(2/2)

\张员外郎的心意,岳某不敢收。\ 岳峰的手按在木匣上。

李谟眯起眼,慢条斯理地合上锦盒:\岳指挥是聪明人。这大同卫守与不守,对咱们来说,不过是一纸文书的事。你若肯在 ' 粮草充足、无需援军 ' 的禀帖上画押,这些只是定金,将来调回京师,张某保你升都指挥。\

岳峰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李监军可知,方才巡城时,见一个十三岁的小兵,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麦饼,说要留给城破后侥幸活下来的弟弟。\ 他站起身,油灯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你们卖粮换的银子,够买多少麦饼?\

李谟的脸彻底沉下来:\岳峰,别给脸不要脸。镇刑司要办一个边将,有的是法子 —— 通敌、失律、甚至 ' 畏罪自戕 ',随便挑一条,就能让你死无全尸。\

五月廿四黎明,北元的攻势更猛了。

岳峰刚登上城楼,就看见一支火箭射中了悬在檐下的 \大同卫\ 旗,火焰舔着布面,发出噼啪的声响。他拔出佩刀斩断旗绳,那面焦黑的旗坠向城下时,正砸在夜狼部冲锋的骑兵头上。

\指挥!\ 王二郎从箭楼奔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是从李谟帐外捡到的,像是张敬的笔迹!\

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却让岳峰的手发起抖来:\...... 夜狼部愿以三千匹良马换大同卫布防图,可嘱李谟伺机盗取。粮道已封三月,城内必乱,七月初可破......\

他抬头望向镇刑司的营帐,那里竟静得出奇,连缇骑的走动声都听不见。\李谟要献城。\ 岳峰喃喃道,突然转身对鼓手喊道:\擂鼓!召集各队正官,到城楼议事!\

鼓声再响时,他瞥见李谟的亲卫正往城下放箭 —— 不是射向北元,而是射向试图靠近粮库的士卒。有个老兵举着空麻袋冲过去,箭簇穿透他的胸膛,麻袋从手中飘落,里面滚出几颗石子。

巳时,各队正官聚在城楼。

岳峰把张敬的字条拍在案上,众人看后皆倒吸冷气。千户赵能攥紧了刀柄:\怪不得粮道总不通,原来是他们通敌!我这就带弟兄去抄了李谟的帐!\

\不可。\ 岳峰按住他的肩,\镇刑司缇骑皆带诏狱令牌,硬闯便是抗旨。且夜狼部正在攻城,内讧只会让城破得更快。\ 他看向众人,目光扫过每张布满血污和疲惫的脸,\今日召集诸位,是要立一个誓 —— 哪怕断粮断水,哪怕只剩一人,也要守住这座城。\

众人沉默片刻,赵能率先单膝跪地:\愿随指挥死战!\ 三十余名军官跟着跪下,甲胄碰撞的声响盖过了城外的喊杀声。

岳峰扶起众人,走到城楼中央的立柱前,抽出佩刀。王二郎惊呼:\指挥!\ 他却按住刀背,猛地往自己左手小指砍去 —— 血珠瞬间涌出,滴在青石板上,像绽开的红梅。

\取笔墨来!\ 他咬着牙喊。

王二郎含泪递过麻纸,岳峰用断指蘸着血,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血太浓,笔画有些模糊,他又蘸了些血,重重描了一遍。赵能上前要为他包扎,他却摆摆手,把血纸递给亲兵:\悬在城楼最高处。\

\死守\ 二字挂上城楼时,北元的投石机恰好砸中东南角楼。

砖石坠落的烟尘中,岳峰听见城下传来一阵骚动 —— 不是北元的呐喊,是士卒的惊呼。他探头望去,见李谟带着十几个缇骑正往西门走,城门已被他们悄悄打开一道缝。

\拦住他们!\ 岳峰嘶吼着冲下城楼。

李谟回头看见他,竟笑了:\岳峰,你断指写 ' 死守 ',不过是给别人看的戏码。今日城破,我带缇骑 ' 突围 ',回京师报你 ' 献城降敌 ',照样升官发财。\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岳峰看见李谟腰间的令牌 —— 那是调动城门守军的信物。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周显坠城前曾说 \李谟总在午夜去西门\,当时只当是醉话,此刻才知是要为北元留门。

\放箭!\ 李谟突然喊道。缇骑的箭矢射来,岳峰侧身躲过,却被一支箭擦过臂膀,血顺着甲缝往下流。他踉跄着扑过去,抱住李谟的腰往城墙边撞 —— 两人滚在地上时,岳峰看见李谟怀里掉出一张图,上面画着大同卫的暗渠分布。

午时,岳峰将李谟捆在箭楼的柱子上。

缇骑被缴械后,赵能从李谟帐中搜出三封密信,都是张敬所写,其中一封提到 \户部侍郎已知此事,嘱谨慎行事\。岳峰把信折好塞进怀里,走到李谟面前:\你以为官官相护,就能瞒天过海?\

李谟梗着脖子笑:\岳峰,你斗不过的。张敬的岳父是户部侍郎,侍郎的门生是都察院御史,你递出去的状子,不出三日就会回到我手里。\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低,\我不妨告诉你,去年冬天,宣府卫的粮也被我们扣过,指挥使刘平想查,结果 ' 误饮毒酒 ' 死了 —— 你说,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岳峰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刘平是自己的同乡,去年还托人带过一包家乡的炒豆,说 \边地苦寒,有口热食就知足\。原来那些被粉饰成 \病逝战死 \ 的同僚,都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即便如此,\ 岳峰的声音哑得像磨砂,\我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大同卫的兵,是怎么死的。\

未时,北元的攻势暂时停了。

岳峰巡城时,见士卒们正用布蘸着雨水润喉,有人把皮甲上的边角剪下来,放在火上烤得滋滋响。他走过去,那个十三岁的小兵捧着半块烤焦的皮甲,递到他面前:\指挥,您吃......\

岳峰摇摇头,摸了摸他的头。小兵突然问:\指挥,朝廷知道我们在挨饿吗?\

他望着远处的官道,那里本该有粮车来的方向,此刻却只有几只乌鸦在盘旋。\会知道的。\ 他说,\总会有人知道的。\

这时,王二郎从城下奔来,手里挥着一面旗:\指挥!宣府卫的援军!是谢佥都御史亲自带队!\

岳峰猛地抬头,只见远处的烟尘中,一面 \谢\ 字大旗正冲破云层。他突然想起去年在京师,曾与谢渊在兵部衙门偶遇,那人看着案上的边镇舆图,叹道:\边军守的不是城,是江山。若朝廷负了他们,便是负了江山。\

五月廿五黎明,谢渊的援军抵达大同卫。

岳峰在城楼下迎接时,谢渊的目光先落在了城楼那两个血字上。\岳指挥,\ 他握住岳峰缠着布条的左手,\这三个字,我会带回京师,呈给陛下。\

岳峰从怀里掏出那些密信,还有李谟的供词。谢渊接过时,指尖触到信纸边缘的血迹,抬头看见城墙上晒着的皮甲碎片 —— 那是士卒们没来得及煮的口粮。

\李谟的同党,\ 岳峰低声道,\怕是不止张敬一人。\

谢渊望着远处北元退去的营垒,又看了看城根下堆积的饿殍,缓缓道:\岳指挥放心,官官相护也好,结党营私也罢,只要有一人还在守城,这案子就会查到底。\

这时,晨光爬上城楼,照亮了那两个血字。风吹过,残破的军旗猎猎作响,像在诉说着这座城的挣扎与坚守。

片尾

谢渊在大同卫勘得全案,以囚车械送李谟、张敬等十有九人还京。临行日,岳峰扶疮登城,指那墙间血字问曰:\此等血痕,能换边镇百年清明否?\ 谢渊默然良久,唯拍其肩。归帐后,援笔于《巡边日记》书曰:\大同卫之土,色殷如赭,盖渗血多矣 —— 有士卒之血,亦当有奸佞之血。血债须偿,方慰城上魂。\

卷尾语

《大吴史?刑法志》载:\德佑十四年冬,大同卫粮案定谳。镇刑司缇骑李谟、兵部员外郎张敬等十九人论斩,户部侍郎周显(与戍卒周显同名)坐失察,罢官流徙三千里。此案牵连五部十三司,狱词上,德佑帝览之恸曰:' 边将断指以守城,内臣磨牙而吮血,此非天祸,乃朕不德之过也!'\

《谢渊文集》存其《大同卫纪实》曰:\大同一役,始悟吏治之蠹,猛于外寇之锋。后设巡粮御史,察边镇收支;立军储专仓,禁内臣干预,皆由此发轫。夫守边者,守墙易,守心难。心若澄明,则仓廪实、士卒勇,城郭自固如金汤;心若昏昧,纵有高城深壕,终为蚁穴所溃。此大同卫血字之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