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雪覆京华问巾帼(1/2)
京城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却又铺天盖地。细碎的雪沫子先是像揉碎的云絮,零星飘洒在青灰的瓦檐上,转瞬便转为鹅毛般的雪片,簌簌有声地坠落,将永昌侯府的飞檐斗拱、朱红廊柱都裹上了一层素白。枯枝桠上积起蓬松的雪堆,庭院里的石板路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只偶尔有脚印深浅不一地印在上面,又很快被新雪填平。整个京城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雪花飘落的轻响,静谧得如同一幅留白悠远的水墨画。
也正是在这个银装素裹的日子里,林苏(梁玉潇)凭借着脑海中跨越时空的记忆与巧思,“写”就的《杨家将》传奇,尤其是其中“七子去,六子还”一段,已然挣脱了世家的方寸之地,伴随着说书人的惊堂木在茶肆酒楼上清脆作响,以及手抄本在街巷间悄然流转,在京城的闺阁、书院乃至市井间,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思想波澜。
勾栏瓦舍里,说书人拍案而起,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杨继业被困李陵碑、碰碑殉国的悲壮,讲述着杨七郎忠心护主却被潘仁美设计,乱箭穿心而亡的惨烈,讲述着杨六郎在父兄尽丧、家国飘摇之际,独撑天波府门户、镇守边关的孤勇。台下的男儿们听得热血沸腾,拳头紧握,时而为杨家将的忠勇拍案叫好,时而为奸臣当道、英雄蒙冤扼腕叹息,胸中激荡起一股“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情与悲愤。保家卫国、忠勇传家的信念,如同暗火烹油,在许多年轻士子、甚至养尊处优的勋贵子弟心中点燃,让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所谓家国大义,并非只是书本上空洞的字句。
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部以忠勇报国为底色的传奇,在女儿家中引起的反响,竟比男儿们更为炽热、更为复杂。
那些日子,京中稍有体面的府邸里,闺阁中的女儿们几乎都在传阅《穆桂英》的手抄本。她们躲在绣楼里,借着窗边的天光,或是灯下的烛火,一字一句地品读着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当读到穆桂英阵前招亲,以过人武艺降服杨宗保,敢爱敢恨、不循常理的模样时,她们忍不住心头小鹿乱撞,为这份打破世俗偏见的爱情而暗自喝彩;当看到穆桂英与杨宗保携手破天门阵,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并肩作战,于刀光剑影中彰显英雄气概时,不知多少闺中女儿看得心驰神往,嘴角不自觉地漾起笑意,为这对天作之合的英雄夫妻而欣喜赞叹。
可林苏并未回避历史的悲壮(或者说,艺术加工下的深刻悲剧)。杨宗保,这位年少英俊、武艺高强、与穆桂英堪称绝配的丈夫,最终还是在一场惨烈的征战中,马革裹尸,血洒沙场,将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当这个消息通过油墨香尚未散尽的纸页传递开来时,许多沉浸在故事中的女孩们都懵了。
“怎么会……杨将军怎么就……”荣国公府的三姑娘握着抄本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
“宗保将军死了?那穆桂英怎么办?”她的贴身丫鬟也凑在一旁看得入了迷,此刻忍不住红了眼圈,低声问道。
“呜呜……他们才成亲多久啊,还有那么多好日子要过……”隔壁府的嫡小姐捧着抄本,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落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一时间,不知多少绣楼闺阁里,都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女孩们为杨宗保的壮烈牺牲而伤心,更为穆桂英的遭遇而心痛不已。那种痛失所爱、天人永隔的悲切,深深触动了她们敏感细腻的心弦。她们或许不懂边关战事的残酷,不懂家国大义的沉重,却能共情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恋与骤然失去的痛苦。这种伤心,与男孩们那种激愤昂扬的悲壮截然不同,它更柔软,更绵长,是一种对个体命运,尤其是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怀。
最初的震惊和悲伤过后,一个更现实、也更尖锐的问题,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许多女孩的心头,并开始在一些相熟的姐妹之间,趁着赏花、作画的间隙,小心翼翼地讨论起来:
“穆桂英以后……可怎么办啊?”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想象中更为深远。
按照她们从小被教导的《女则》《女训》,按照戏文话本里常见的套路,女子丧夫,似乎只剩下几条既定的路可走:要么殉节而亡,博一个“贞烈”的虚名,被刻进地方志里,供后人凭吊;要么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为伴,在清冷的寺庙里了此残生;要么守着丈夫的牌位,抚养年幼的遗孤,在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熬干自己的青春与心血,最终成为一个被人称赞的“节妇”。
可那是穆桂英啊!
是那个敢在阵前招亲、敢与男子同台竞技、武艺超群、智谋过人,甚至能统领三军、挂帅出征的穆桂英啊!
“她……她会不会就此消沉下去,守着杨文广过一辈子?”一位性格温婉的小姐小声问道,语气里满是担忧。
“应该不会吧?她还有杨文广要抚养呢,那可是杨家的希望。”另一位小姐反驳道,却也没多少底气。
“可是……她才那么年轻啊,难道就要守一辈子寡吗?”有人忍不住蹙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忍。
“戏文里不都这么演的吗?贞节烈女,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也有人秉持着一贯的认知,轻声说道。
“可她是穆桂英啊!”立刻有人反驳,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她跟那些只会哭哭啼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能一样吗?她能领兵打仗,能运筹帷幄,凭什么要被‘寡妇’这个身份困住?”
讨论声细细碎碎,像檐下融化的雪水,悄悄流淌。女孩们的脸上满是困惑、不忍,还有一丝连她们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期待。她们隐隐觉得,像穆桂英这样的女子,不该,也不能就此被“寡妇”的身份所定义和束缚。她的人生,似乎应该有另一种可能,一种不被世俗礼教所裹挟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可能。
可那另一种可能究竟是什么?她们想象不出,也不敢深想。在这个“夫为妻纲”的时代,女子的价值似乎永远与丈夫、与家庭绑定在一起。她们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既为穆桂英的命运揪心,又仿佛在为她,也为自己潜意识里某种被压抑、被束缚的东西,感到一种莫名的憋屈和不甘。
这场因《杨家将》和穆桂英命运而起的、自发的情感共鸣与思想萌芽,如同这冬日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京城,在无数少女的心中,埋下了一颗关于女性命运、价值与出路的,微小而珍贵的种子。这颗种子,此刻或许还很柔弱,却已然破土而出,在雪水的滋养下,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林苏,正坐在潇湘阁的窗前,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她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貂裘披风,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姜茶,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云舒和星辞刚从外面回来,正低声向她禀报着外界的议论,从茶肆里士子们的慷慨激昂,到闺阁中女儿们的啜泣与讨论,一一细说分明。
林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眼神却沉静如水,像藏着一片深邃的湖泊。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火种,已经成功播下。它或许还很微弱,却已然点燃了许多人心中的思考,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思想桎梏。
接下来,就是等待春风,等待时机成熟。
她轻轻啜了一口姜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暖了身子,也坚定了她的心意。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她的心中,却已然看到了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景象。
“哐当——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推开,冷风裹挟着雪沫子呼啸而入,卷起案上几张散纸。三姑娘玉澜(闹闹)像阵旋风似的冲进来,藕节似的胳膊抡得飞快,小脸涨得通红,发髻上的珍珠步摇都晃得快要坠下来。她一头撞进林苏(曦曦)面前,不由分说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哭腔的愤懑像断了堤的洪水:“曦曦!你写的什么破故事!气死我了!‘七子去,六子还’?哪有这样坑人的‘还’法!杨大郎替主赴死,二郎马踏如泥,三郎被乱马踩成肉泥……还有杨宗保!他怎么能死呢!他和穆桂英明明那么好,天门阵都一起破了,你怎么忍心让他们阴阳相隔!你太狠心了!”
她一边吼,一边使劲摇晃林苏,力道之大,让林苏手里的笔都差点掉在宣纸上。眼泪顺着闹闹通红的脸颊滚落,砸在林苏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模样又气又急,仿佛林苏就是那个害杨家满门忠烈喋血沙场的罪魁祸首。
闹闹的话音还没落地,二姑娘玉涵(婉儿)已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她不像闹闹那般风风火火,只轻轻掩上半扇门,挡住外头的寒风。素色的衣裙沾了些雪粒,她站在门边,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泪珠,一眨便簌簌往下掉。手里的素色手帕早已湿透,被她攥得皱成一团,指节都泛了白。
“曦曦……”婉儿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每一个字都裹着无尽的哀伤,“穆桂英她……刚和宗保将军相守没几年,就成了寡妇……还有那么小的文广要养,往后这日子可怎么熬啊……太可怜了……”
她说着,缓缓走上前来,没有像闹闹那样动手,却用那双盈满泪水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林苏,哀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控诉,无声地加入了这场“声讨”。
一个激烈如火,怒目圆睁,恨不得摇碎这“悲惨结局”;一个哀婉如水,泪眼婆娑,字字句句都揪着人心。两个姐姐一左一右围上来,将林苏困在中间,那控诉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洞穿。
林苏被摇得有些发晕,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心底泛起几分真切的欣慰。她们的反应如此纯粹而强烈,没有半分虚假,恰恰说明《杨家将》的故事真正钻进了她们心里,触动了最柔软的弦,让她们开始为书中人的命运共情,甚至不自觉地思考故事背后藏着的东西。
她轻轻挣开闹闹的手,指尖理了理被摇乱的袖口,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位姐姐泛红的眼眶,没有急着辩解,反而抬眸问道:“那你们先说说,杨老令公和他的儿子们,明知陈家谷是死局,为何还要义无反顾地前去?杨宗保明明知道战场刀剑无眼,稍有不慎便会殒命,为何还要一次次冲锋陷阵?”
闹闹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梗着脖子道:“当然是为了保家卫国啊!辽人都打到家门口了,难道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
“是啊。”林苏缓缓点头,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因为在他们心中,有比个人性命、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东西。是对家国的忠,是对百姓的义,是守护身后万千黎民的责任。他们的牺牲,不是无谓的悲剧,而是为了护住更多人的安稳团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依旧垂泪的婉儿,语气柔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你们再想想,穆桂英,她仅仅是‘杨宗保的妻子’吗?”
婉儿抬起泪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神里满是茫然,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在嫁给杨宗保之前,她是穆柯寨的少主,是能号令群雄、武艺超群的女中豪杰。”林苏的声音渐渐拔高,清亮有力,“她能阵前招亲,敢拒皇命,能带着穆柯寨的人马驰援杨家将,甚至能在天门阵中运筹帷幄,立下赫赫战功。她的价值,她的光芒,难道会因为失去了丈夫,就彻底湮灭了吗?”
“可是……可是她以后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婉儿喃喃道,声音里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悲伤。
“谁说她就无依无靠了?”林苏打断她,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像穿透风雪的光,“她还有杨家的基业要守,有年幼的儿子要养,有未竟的抗辽大业要完成!更重要的是,她有自己的一身本事,有运筹帷幄的智谋,有统领三军的魄力!难道女子的一生,就只能系于丈夫身上?丈夫没了,天就塌了,人生就只能剩下守寡、殉节、青灯古佛这三条路可走吗?”
这话如同惊雷,在闹闹和婉儿耳边轰然炸响。她们从小读的是《女则》《女训》,听的是“夫为妻纲”“贞烈传”,从未有人告诉她们,女子的人生还能有别的可能。
闹闹忘了生气,皱着小眉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似乎在努力消化这番颠覆认知的话。婉儿也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着林苏,眼中的悲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困惑,以及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关于“可能性”的微光。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与窗外雪花飘落的轻响交织在一起。
她拿起案上的狼毫笔,蘸了蘸浓墨,笔尖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点饱满的墨迹。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引人遐想的意味:“或许,穆桂英的故事……还没有写完。”
闹闹猛地抬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忘了刚才的愤怒,急切地追问:“没写完?那她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转机?”
婉儿也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眼中满是期待,紧紧盯着林苏手中的笔,仿佛那支笔能创造出奇迹,能给穆桂英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长公主府,静谧得能听见雪花落在琉璃瓦上的轻响。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沉水香,与窗外的严寒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长公主斜倚在铺着整张白虎皮的暖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云锦软枕,整个人陷在蓬松的暖意里,手中却捧着一卷装帧精美的手抄话本——正是近来在京城疯传的《穆桂英挂帅》。
她身着一袭石榴红撒花软缎褙子,领口袖口滚着雪白的狐裘毛边,乌黑的发髻上仅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步摇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衬得她眉眼间既有皇家贵胄的雍容,又带着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温婉。只是此刻,她的目光全然被手中的话本吸引,时而为穆桂英阵前招亲的飒爽英姿展颜轻笑,时而为杨家将喋血沙场的悲壮蹙眉沉吟,读到杨宗保马革裹尸、血染疆场时,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惋惜。
长公主忽然停住了翻页的手。她将话本轻轻放在膝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泛黄的纸页,目光越过暖阁的菱花窗,望向庭院中琼枝玉叶的雪景。
庭院里,她的驸马正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貂裘披风,由两个小厮陪着,小心翼翼地在雪地里摆弄着。他想堆个雪人,却连雪球都团不紧实,刚捏起一把雪,便被寒风冻得缩了缩手,脸上露出几分窘迫的笑意。那模样,温和是温和,却也透着一股子文弱的绵软,与话本里银枪白马、气贯长虹的杨宗保,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长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轻得像雪花落地,却裹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惋惜,有自嘲,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失落。
同样是“将门之后”……这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她的驸马,舅舅的亲儿子。舅舅,凭赫赫军功在军队立了足,也算是响当当的武将世家。可传到驸马这个人,早已没了尚武之风,一门心思扑在科举上,走的是清流文官的路子。论起文采,更是没得说,诗词歌赋一窍不通。
可不知怎的,此刻看着话本里杨宗保少年英雄、为国捐躯的形象,再对比一下自家这位上次被他亲弟弟的拉到校场上,三两下就被挑落马下、吓得脸色发白的驸马……长公主心里,莫名就生出一种“货比货得扔”的微妙失落。
她甚至有些大不敬地想起了前段时间看得《女驸马》。女子女扮男装,考取功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何等的才华横溢、胆识过人?虽说是闺房读物,惊世骇俗,却也让她忍不住心生向往——若是身边人,能有这般风骨与本事,哪怕是女子,又有何妨?
“唉……”长公主又轻轻叹了一声,将话本拿起,指尖摩挲着封面上“穆桂英”三个字,喃喃自语道:“同是将门之后,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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