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梅宴闲语笺上心(2/2)
韩瑾瑜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她拉着林苏,熟门熟路地绕到屋子侧面,那里有一个相对低矮、用于通风换气的小天窗,位置隐蔽。韩瑾瑜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决绝:
“踩着我上去。兰芳就是这样的,让我踩着她进去的。”
兰芳?是刚刚送衣服的小丫鬟。林苏心中疑窦丛生,但事已至此,她没有退缩。她深吸一口气,道了声“得罪”,便小心翼翼地踩上韩瑾瑜并不宽阔的肩头。
韩瑾瑜咬牙用力,稳稳站起。林苏伸手够到那天窗的边缘,用力一推,竟真的推开了。她双手用力,纤细的身体如同猫儿一般,灵活地翻了过去。
屋内的寂静比院外更甚,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林苏落地时踩着厚厚的床褥,绵软的触感与屋外的冷硬形成鲜明对比,显然是早有准备。她借着从木板缝隙与天窗漏进的几缕微光,打量着周遭——陈设极简,只有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半人高的书籍,纸页泛黄,看得出是常年翻阅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的油墨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药香,那味道不浓烈,却像一根细针,悄悄刺着人的神经,透着挥之不去的压抑。
就在她凝神观察之际,里间的素色布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窈窕清瘦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逆着微光,林苏先看到的是那近乎单薄的轮廓,一身素白衣裙,没有任何纹饰,素净得如同冬日未染雪的寒梅,却又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待她缓缓走近,光线渐渐勾勒出她的眉眼,林苏不由得一怔——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并非闺阁女子常见的温婉明媚,而是如冰雪雕琢、月华凝聚般的清冷,眉如远山含黛,目似寒潭凝雾,鼻梁秀挺,唇瓣削薄,组合在一起,竟生出几分孤高绝尘的疏离感,仿佛这尘世的一切喧嚣与她无关,她自困在一方无人能及的天地里。
只是那份美太过苍白,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久不见天日,连指尖都泛着淡淡的青白色。唯有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孤绝,有怅惘,还有一丝被岁月磨得近乎麻木的沉寂,却在看向林苏时,悄然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
她看着林苏,清冷的脸上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丝友善的弧度,嘴角微微牵动了几下,那动作却显得格外生疏僵硬,像是生锈的零件在艰难运转——仿佛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笑过,早已忘记了如何用笑容表达善意。
她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数次,喉咙里发出几声微弱的、沙哑的气音,却没能立刻吐出完整的字句。林苏耐心地站着,没有催促,只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的疑窦越来越深。直到过了足足好几息,一个极其沙哑、滞涩,仿佛被岁月锈住的声音,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从她唇间艰难吐出来:
“我……叫……顾、廷、灿。”
顾廷灿!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在林苏心头,让她浑身一震,指尖瞬间冰凉。她怎么会忘了?韩府四爷的妻子,正是宁远侯府顾家的女儿,是顾廷烨同父异母的亲妹妹!眼前这个被囚禁在幽院里、连说话都如此艰难的绝色女子,竟然是明兰丈夫的妹妹,是她名义上的“小姑子”!
林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嘴唇上,那唇瓣色泽偏淡,说话时开合的幅度极小,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在耗费极大的力气。那绝不仅仅是性格清冷、不喜言语,而是一种长期失语后的迟钝与陌生——她仿佛在一片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寂静里独自待了太久,久到连语言这项本能,都快要被遗忘,久到声带都变得僵硬,每一次发声,都要冲破层层阻碍。
一瞬间,韩瑾瑜那句个“唉”字有了清晰的答案。这哪里是简单的性格孤僻?分明是被软禁在这方寸之地,是精神与言语的双重囚禁!那些泣血的诗句,那些对命运的质问,原来都源于这样一场不见天日的禁锢。林苏只觉得心头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涌上胸口——如此惊才绝艳的女子,如此通透敏锐的灵魂,竟被如此残酷地困在这幽院之中,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凤凰,空有一身华彩,却无处可飞。
顾廷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震惊,眼中那丝涟漪渐渐散去,又恢复了先前的沉寂。她静静地看着林苏,目光依旧幽深,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林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舒缓,如同春日融雪的溪水,生怕稍重一点,就会惊扰了眼前这株脆弱的寒梅:“韩四夫人,我是梁玉潇(林苏)。您……想见我?”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柔和,目光坦诚而温和,没有丝毫探究的意味,只带着纯粹的回应——回应这份跨越幽院与礼教的邀约,回应这位被困灵魂的无声呼唤。
顾廷灿的目光落在林苏唇间,当“韩四夫人”四个字的余韵尚未散去,她忽然猛地摇头,单薄的肩头剧烈颤抖起来。“不……”沙哑的声音带着近乎偏执的执拗,泪水毫无预兆地从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顺着下颌线砸在素色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叫我……顾二小姐……”
这五个字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带着撕裂般的坚持。她望着林苏,泪眼模糊了那双清冷的眼眸,却遮不住眼底的倔强——那是对“宁远侯府顾二小姐”身份的最后执念,是对嫁入韩家、沦为幽院囚徒这一现实的决绝抗拒。她要借着这个称呼,牢牢抓住过往岁月里最后一点自由的痕迹,拒绝承认这个将她困死在方寸之地的“韩四夫人”身份。
林苏心头一窒,默默收回了那句“韩四夫人”的称谓,只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顾廷灿吸了吸鼻子,泪水却流得更凶,沙哑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愈发断续,却拼尽全力想要表达清楚:“你……你写的……《女驸马》……开头,那几回……特别好……”她停下来喘了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像是回忆起初读时的震撼与共鸣,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可惜……世面上的结局……不好。他们……他们改坏了……”
话语里满是真挚的惋惜,仿佛那被篡改的结局玷污了一件无比珍贵的艺术品。随即,那点光亮迅速黯淡下去,眼神变得空洞而悲伤,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揣测:“我……我以为……你也被关起来了……或者……死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林苏的心脏。原来在这位被囚禁的女子心中,能写出那样离经叛道、向往自由的故事,敢于挑战世俗礼教的人,结局无非只有两种——要么被禁锢,要么被毁灭。这何尝不是她对自己命运的投射,是她在漫长黑暗中总结出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残酷真理?
“后来……”顾廷灿的眼中忽然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黑暗中濒临熄灭的火种,终于捕捉到了一颗遥远的星辰,“小鱼……就是瑾瑜……她……她把你……让人改的穆桂英诗词……送进来了……”她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是庆幸,“我才知道……你没事……你还在……还在做这些事……”
林苏看着她泪眼婆娑却依旧努力诉说、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模样,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与震撼。她明白,流传千年的故事终究可以打破禁锢,故事中的那些改变,对于眼前这个被剥夺了自由、几乎与世隔绝的女子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故事,是诗词,更是黑暗中的希望火种,是无声的反抗号角,是证明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甘于被束缚、被驯服的活生生的证据!
林苏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不顾身份之别,轻轻握住了顾廷灿冰凉颤抖的手。她的手冷得像一块寒冰,带着长期不见天日的寒意,缺乏一丝人间的温度,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顾二小姐,”林苏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没事。我很好。那些事,我还会继续做下去。”
她看着顾廷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承诺道:“只要我还活着,还能动,还能想,我就会一直写,一直做。写我们想写的故事,做我们想做的事。”
顾廷灿像是被这坚定的话语击中,浑身一震,随即反手紧紧抓住林苏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要将她话语中的所有力量,都尽数汲取到自己枯竭的生命里。她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用力地点头,泪水汹涌而出,那双死寂已久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着的火焰,那是名为“希望”的火焰。
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这个难得的、能够理解自己的缝隙,不顾一切地向外奔涌。顾廷灿的话语破碎而混乱,逻辑跳跃,却带着最纯粹的赤诚,她不管林苏是否能完全跟上,只是凭着本能诉说着心中的渴望与绝望。
“我想看看……真的结局……”她的眼神飘向被木板钉死的窗户,那里透进的几缕微光,是她唯一能触及的“外面”,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我恐怕……死前……也出不去了……”
这句话说得平静,却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让人心碎。林苏看着她望向窗户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无力,仿佛早已接受了这终生囚禁的命运。
“我一个人来到这世上……死后,也一个人走……”她喃喃着,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真理,语气里的孤绝,像一支在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随时都会归于沉寂。
忽然,她像是陷入了某种迷惘,清冷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流露出真实的困惑与痛苦:“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她似乎想剖析自己的处境,想弄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可长期的隔绝与压抑,让她的思维也如同她的语言一样,变得迟滞而混乱,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消散在空气中,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只有提到韩瑾瑜时,她眼中才会闪过一抹极其微弱的光亮,那是黑暗中仅存的一点暖意:“我听小鱼说……她成了传递书稿的人……我……我特开心……”那或许是她在漫长囚禁岁月里,为数不多的、能与外界产生连接的慰藉,是她亲手将自己的希望,托付给了下一代。
“我的家人都没了……这里……就是一个牢笼。我……”她的话语再次陷入哽咽,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声,再也无法成句。
林苏一直安静地坐着,做一个最专注的倾听者。她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却如同琉璃般易碎的女子,看着她眼中的绝望与不甘,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悯。她再次伸出手,想去握住顾廷灿那双过于冰凉的手,想给予她一点人间的温暖。
然而,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顾廷灿的皮肤,顾廷灿却像受惊的鸟儿般,猛地将手缩了回去,紧紧抱在胸前,身体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闪过一丝下意识的恐惧和防卫。那是长期缺乏安全感、被伤害过无数次后形成的本能反应,她似乎已经不习惯,或者说,不敢接受这样直接的触碰与安慰。
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揭示了她在精神上所受的创伤与封闭。林苏的手僵在半空,心中一阵刺痛。
随即,更多的泪水从顾廷灿眼中滚落,她看着林苏,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舍,有羡慕,有愧疚,还有一种近乎诀别的清醒。
“你回去吧……”她用力闭上眼,像是在做某种艰难的割舍,再睁开时,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决,“活着……就好。”
她死死地盯着林苏,仿佛要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点未能燃尽的渴望,全部灌注到眼前这个尚且自由的灵魂身上。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要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
这不再是一个被困者迷茫的呓语,这是一个濒临精神死亡的人,对另一个尚有希望的生命,最沉重、也最纯粹的祝福与托付。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她残存的生命力浇筑而成,带着千钧重量。
林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胀痛,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深深地看了顾廷灿一眼,将那苍白而绝美的容颜,那双盛满了绝望与微弱希冀的眼睛,牢牢刻在心里,刻进骨髓里。
她站起身,最后只说了一句:“顾二小姐,保重。”
然后,她不再回头,利落地攀上天窗的边缘,双手用力,翻身而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只留下满室的寂静与那道望着天窗、泪流不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