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蝶飞不越旧规墙(2/2)

她收回飘远的目光,再次死死盯住手中的戏文稿,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语气变得无比笃定,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虽然如今这戏文词句更华美,情节更丰满,添了许多细节,但这内核……这字里行间透出的精神气韵……分明就是她当年所述!分毫不差!”

老太君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抓住女儿的手,掌心滚烫,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狂喜、恐惧与巨大期盼的光芒,急声问道:“她……她回来了吗?是不是她……借着什么机缘,重回这人世了?这……写这戏文的人,在哪里?快!带她来见我!老身必须亲眼见见她!”

这位历经三朝风雨、见惯了生死荣辱、早已波澜不惊的老封君,此刻竟激动得如同一个看到了神迹征兆的虔诚信徒,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静安皇后当年何等风采,何等通透,却也因太过超前的想法,在深宫之中步履维艰,最终英年早逝,留下无数遗憾。她的未竟之志,竟以这样的方式重现人间?

梁夫人看着母亲的反应,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宿命般的了然与沉重。果然如此。静安皇后当年未竟的理想,未散的魂魄,或许……真的借着她的曦曦,重回这人世间,要继续完成那桩“为女子求自由”的伟业了。

她稳了稳心神,轻轻拍了拍母亲激动得颤抖的手,低声道:“母亲,您猜得或许不错。但这人……如今才三岁,是晗儿的媳妇墨兰所出的四姑娘,名唤曦曦。”

“三岁?!”老太君再次震惊失声,眼中的光芒却愈发炽盛,仿佛燃起了一簇火焰,“三岁便能将静安皇后的遗志如此精准地续写、发扬……果然,果然非同凡人!快,安排一下,老身要见见她!立刻,马上!”

室内静了下来,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股无形的、跨越了时光长河的接力,在这一刻,于这间静谧的室内,悄然完成。静安皇后的理想,曾如星火般湮灭于深宫,如今却借着一个三岁孩童的手,再次燃起了微光。

第二日辰时,墨兰亲自为曦曦(林苏)梳洗打扮。她选了一件月白撒花软缎小袄,配着水绿色罗裙,头发梳成两个圆滚滚的发髻,缀上小小的珍珠串,既不失孩童的娇憨,又透着几分端庄。墨兰看着女儿那张沉静得异乎寻常的小脸,心中既有几分忐忑,又藏着一丝隐秘的期待——她隐约猜到,母亲与外祖母如此郑重其事,定与女儿那出惊世的《化蝶》有关。

怀着复杂的心情,墨兰牵着曦曦的手,再次踏入了吴府老太君的居所“静福堂”。

堂内焚着清冽的檀香,驱散了深秋的凉意,也让空气里多了几分肃穆。老太君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身上穿着深紫色五福捧寿纹样的常服,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温润的羊脂玉簪固定,神情是历经三朝沧桑后的沉静。唯有那双看向门口的眼睛,在见到曦曦的刹那,泄露出几分难以按捺的急切,像暗夜中骤然亮起的星火。

林苏跟着母亲,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童该做的那样,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个礼,声音稚嫩却清晰悦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曦曦给老祖宗请安。”

老太君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子,一寸寸地量过她的眉眼、她的仪态,尤其是那份远超年龄的沉静——既非故作老成,也非怯懦寡言,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通透与安定。她缓缓微微颔首,对墨兰温和地道:“好孩子,带曦曦过来辛苦了。偏厅已备好了茶点,你先去歇歇,我与曦曦说会儿体己话。”

墨兰心中一紧,担忧地看了女儿一眼,终究还是依言退下。临走前,她示意所有侍立的丫鬟婆子一同离开,将这方天地彻底留给了这一老一少。

沉重的雕花木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静福堂内只剩下她们二人,寂静在空气中蔓延,只听得见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突然,老太君扶着椅背,有些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这个举动对于她这般高龄、久已深居简出的宗室老封君来说,已是极大的失态。她不顾丫鬟先前的叮嘱,一步步缓慢却坚定地走到林苏面前,并未弯腰,而是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神明般的敬畏,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死死盯住林苏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双清澈的眸子,看清她灵魂深处的模样。

她的嘴唇哆嗦着,酝酿了许久,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带着巨大期盼与恐惧的音量,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头盘旋了一夜、辗转难眠的问题:“你……你告诉我……你可是……静安皇后归来?”

不等林苏回答,积压了数十年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出口,老太君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她不再维持那世家宗妇的雍容体面,像一个终于找到倾诉对象的孩子,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开始诉说:“是她……一定是她……只有她,才会说出那样惊世骇俗的话,才会想着女子也该有翅膀,也能化蝶飞去,挣脱这无形的牢笼……”

“您不知道……您当年走后,那些未尽之事,那些被您点拨的女官,那些您试图改变的规矩……我们都看着,看着它们一点点被压下去,看着一切又慢慢变回老样子……女子依旧是家族的附庸,婚姻依旧是利益的交换,我们心里苦啊,却不敢说,不能说,连叹息都要藏着掖着……”

“如今您回来了,是以这样的方式……是了,定是上天不忍,不忍您的心血付诸东流,不忍天下女子永无出头之日,才让您回来……回来继续未完的事,对不对?”

在她泣不成声、逻辑混乱的哭诉中,林苏静静地站着,仰着小脸,清澈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惊惶,只有一种飞速运转的了然和深深的悲悯。

她听懂了。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以及她背后的梁夫人,将她——一个来自异世、带着现代灵魂的林苏,与那位早已作古、却曾试图点亮一个时代的静安皇后,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她们无法理解一个三岁孩童为何会有如此超越时代的思想,无法接受这世间竟有“女子亦可自主”的“异端”,于是便将这一切归结为神迹,归结为仙子的轮回转世。

她们在绝望的现实中,抓住了一根名为“宿慧”的稻草,将改变自身命运、改变所有女性处境的希望,卑微而炽热地寄托在了“神佛转世”的身上。

真是……何其悲哀,又何其无奈的信奉。

林苏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横的泪水,那里面有为静安皇后的不甘,有对过往岁月的追忆,有对自身命运的怅惘,更有对眼前这个“神迹”近乎祈求的期盼。

她无法承认自己是静安皇后,因为她不是。她不能亵渎那位先驱者的英灵,更不能编织这样一个足以倾覆家族的弥天大谎。

但她也不能完全否认。

在这个礼教森严、思想禁锢的时代,一个三岁孩童若没有合理的解释,却拥有如此“异端”的思想,是致命的。而被视为“仙子转世”,虽然同样伴随着风险,却也是唯一可能的保护色,甚至是……一种可以利用的“势”——一种能让她们的声音被更多人听见、能让她们的行动获得更多隐秘支持的力量。

在老太君充满泪光的、近乎祈求的注视下,林苏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伸出小小的、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老太君那双布满老年斑、因激动而冰凉颤抖的手。她的掌心温热,带着孩童特有的暖意,一点点驱散着老人掌心的寒凉。

然后,她用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世间所有真相的眼睛,回望着老太君,用一种超越了肯定与否定的、充满玄机的平静语气,轻轻地说:“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一句话,如同梵唱,瞬间抚平了老太君所有激动的心绪。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三岁的孩子,看着她眼中那不属于人间的悲悯与通透,看着她紧握着自己的、传递着奇异温暖的小手,看着她脸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笃定。

老太君紧紧攥着林苏的小手,枯槁的掌心因用力而泛起红痕,指腹摩挲着那片不属于稚童的温润,仿佛要将这跨越岁月的暖意,牢牢烙进自己历经三朝风霜的生命里。她浑浊的泪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林苏,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数十年的牵挂与惶恐,像等待神明昭示般。

林苏感受着老人掌心那份几乎要将她灼伤的执念,心中澄明如镜。她不能承认自己是静安皇后——那是对逝者的亵渎,是对一段厚重历史的轻慢,更是足以掀起朝堂波澜、让整个家族万劫不复的弥天大谎。但她可以,给这位将一生奉献给家族宗脉、内心却始终残留着一点理想星火的老人,一个最圆满的慰藉。

她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老太君的手,那双清澈得能映照人心的眸子里,缓缓漾开一种温暖而辽远的光,仿佛穿透了这凡尘屋宇的阻隔,望向了某个云雾缭绕、极乐无忧的云端仙境。

她的声音依旧稚嫩软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所有褶皱的力量,轻轻响起:“您挂念的那位故人,她……早已功德圆满,回归仙界了。”

老太君的身体猛地一颤,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带着抱着林苏的手臂都收紧了几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生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幻梦。

林苏的语调愈发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向往的笃定,像是在描绘一幅亲眼所见的盛景:“在那里,没有拘束人的三从四德,没有压弯脊梁的家族重担,更没有身不由己的婚姻宿命。她是自由的,像风,像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无需看人脸色,无需循规蹈矩。”

“她俯瞰着这人间的悲欢离合,看着女子们的挣扎与期盼,心中有怜,托我来走一遭。”林苏的目光愈发悠远,声音也染上了一丝空灵,“她……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这番话,如同甘霖洒在干涸龟裂的心田,瞬间抚平了老太君心中数十年的郁结与怅惘。她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背负数十年的巨石,那巨石里,有对静安皇后的惋惜,有对时代不公的无奈,更有对自身命运的怅然。泪水再次涌出眼眶,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林苏的衣袖上,温热而滚烫,但这一次,不再是担忧与悲戚,而是全然的释然与欣慰。

功德圆满,回归仙界,自由自在……这,或许是对那位惊才绝艳却命运多舛的静安皇后,最好的归宿了。那位在皇宫时便敢畅谈“灵魂自由”的奇女子,终究挣脱了人间的枷锁,获得了永恒的安宁。

然而,就在老太君心神激荡、为故人欣慰落泪之时,她并未察觉,眼前这个三岁孩童在说出“自由”“想去任何地方”时,清澈眼眸的最深处,一闪而过的,是属于林苏自己的、无比强烈的向往,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与怅然。

静安皇后,若你死后真能穿过那扇无形的门,回到你来的地方……那我呢?

我是否也能有朝一日,回到真正属于我的世界?回到那片山河无恙、人人平等,女子无需依附他人、亦能活得肆意张扬的社会主义热土?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她心底骤然灼烧起来,带着灼人的温度与不甘。她安抚了老太君,为静安皇后编织了一个美好的仙界结局,可她自己的归途,又在哪里?这条路漫漫无期,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回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回去的可能。

但这丝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被她完美地隐藏在那张稚嫩无辜的面孔之下。她不能让任何人察觉这份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心事,这是她最后的铠甲,也是她最深的软肋。

她抬眸看向老太君,脸上重新漾开一个属于孩童的、纯净无染的笑容,眉眼弯弯,仿佛刚才所言只是仙童传达的天机,不染半分凡尘烟火。

老太君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枯瘦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老泪纵横,反复喃喃:“好,好……她过得好,老身就放心了……就真的放心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卸下重担后的轻松与慰藉。

这一刻,静安皇后的故事,在老太君心中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