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桑蚕新术定家基(2/2)

她低下头,轻轻应道:“孙女儿明白了。”

指尖的蜷缩渐渐松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这份庇护,不是纵容,而是基于家族实力的底气,是历经风雨后的从容。她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谨慎虽无错,却也小瞧了这些封建大家长的政治嗅觉与斗争觉悟。往后行事,既需周全,也该更大胆些才是——毕竟,她的背景板,似乎比想象中还要硬气。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庭院里的寂静被这细微的声响打破,却更显安稳。

“祖母,孙女儿有样东西想给您看。”林苏将锦盒轻轻放在案上,指尖掀开盒盖,露出里面工工整整抄录的册子——封面用簪花小楷题着《桑蚕养殖改良纪要》,宣纸莹白,墨迹清润,一看便知是精心誊写过的。

梁夫人彼时正摩挲着一串紫檀佛珠,见她这般郑重,便放下佛珠,随手拿起册子翻看。起初不过是带着几分纵容晚辈的心思,指尖划过“桑叶老嫩辨识法”“蚕室温湿度调控细则”等标题时,神色还带着几分淡然。可越往后翻,她捻着书页的手指便越收越紧,眉头微微蹙起,眼中的漫不经心渐渐被凝重取代。

她执掌永昌侯府中馈数十载,名下分管着三座桑园、五处织坊,府中绸缎用度、外售盈利,皆仰仗于此。庄子上的老把式们养了一辈子蚕,她耳濡目染,自然懂其中门道。可这册子里的内容,竟处处透着新意与精妙——比如提到“蚕眠期需保持蚕室静谧,忌喧哗震动,否则易出僵蚕”,这是老把式们凭经验隐约知晓,却从未这般明确记录的;再如“蚕沙晒干后与秸秆混合发酵,可作桑田底肥,既能改良土壤,又能循环利用”,更是她闻所未闻的巧思。

尤其是关于预防僵病、脓病的法子,林苏不仅详细列明了病症初期的征兆,还给出了用艾草熏室、石灰粉消毒的具体配比和频率,条理清晰,细致入微,绝非纸上谈兵。梁夫人越看越心惊,指尖划过纸面,仿佛能看到那些肥壮的蚕宝宝啃食桑叶、吐丝结茧的景象。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那行用朱笔圈出的总结预估映入眼帘时,呼吸猛地一滞,握着册子的手竟微微发起颤来。

“若依此法,精心照料,剔除病弱,优化环境,预估同一桑园,蚕丝产出量可比旧法……提高约两成。”

“两成?!”梁夫人霍然抬头,凤眸中闪过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声音都拔高了些许,“曦曦,你可知这两成意味着什么?”

她站起身,踱步到案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苏:“咱们府里那三座桑园,去年共产丝三千二百斤,若能提高两成,便是多出六百四十斤!上好的春蚕丝,市价一两银子一斤,这便是六百四十两白银!这还不算织成绸缎后溢价的利润,更不算后续规模扩大的收益……你可有十足把握?”

六百四十两白银,足够寻常人家衣食无忧过一辈子,对侯府而言,亦是一笔不容小觑的进项。更重要的是,这是在不增加桑田、不添多人力的前提下,凭空多出的财富,其价值远不止银子本身。

林苏迎着她灼热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祖母,孙女儿在潇湘阁后院辟了个小蚕室,小规模试养了三批。第一批依旧法,第二批稍作改良,第三批全按册中法子来。对比下来,第三批的成茧率比第一批高了一成八,丝量也厚实些,韧性亦佳。”

她顿了顿,不卑不亢地补充道:“只是后院场地有限,桑树叶也是从庄子上顺带取来的,规模尚小,数据或许有细微偏差,但改良的方向绝不会错。”

梁夫人紧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孩童的骄矜,也没有投机的浮躁,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笃定。她想起这孩子之前在分家风波中那句“大树裂缝需藤蔓缠绕”的妙喻,想起她对阵顾侯夫人时的锋芒毕露,再看着手中这本字字珠玑、能点石成金的册子,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哪里是一个七岁孩童能拥有的见识与本事?这分明是上天赐予梁家的福星!

“只是,”林苏话锋一转,迎上梁夫人探究的目光,清晰地说道,“若要大规模推行,还需解决一个根本问题——桑叶的品质。”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册子中“桑叶养护”那一页:“我们现在用的桑树,多是老品种,叶片薄,养分不足,即便是按改良法子饲养,也难将产量与质量推到极致。这就像煮饭,米不好,再高明的厨子也难做出喷香的米饭。”

“孙女儿需要一批精通嫁接、选育的工匠,”林苏的眼神亮了起来,带着对未来的期许,“要能挑选优质桑树枝条,嫁接在老桑树上,培育出叶质更厚实、水分更足、营养更丰富的新品种。再辅以之前总结的养殖法子,双管齐下,不仅能稳定提高两成产量,蚕丝的光泽与韧性,也能更上一层楼。”

梁夫人拿着册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改良桑树、提高两成丝量……这些词语在她脑海中盘旋,勾勒出一幅财源滚滚的图景。

“好!”梁夫人猛地合上册子,“啪”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沉静。她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主母的威严,没有了长辈的纵容,只有带着巨大期许的决断与欣喜。

“祖母给你人!给你地!”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掷地有声,“我明日便让人去府里和庄子上排查,把那些最得力的、懂花草树木嫁接选育的老师傅都抽调出来,归你调配!再给你拨城南那座靠近汴河、土质最肥沃的清风庄,专门给你试种改良桑树、扩大养蚕规模!”

她走到林苏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中满是郑重:“曦曦,你只管放手去做!需要银钱、需要人手、需要药材器具,哪怕是需要府里的名义去采买东西,都尽管跟祖母说!祖母给你当后盾,谁也不敢拖你后腿!”

这一刻,梁夫人看向林苏的眼神彻底变了。她不再将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看作需要呵护的晚辈,而是看作一个能为家族带来巨大利益、值得投入重注的“合作者”,一个承载着梁家未来的希望。那份祖孙间的亲昵依旧在,却多了一层基于切实利益与长远眼光的尊重与倚重。

林苏心中一暖,深深屈膝行礼:“谢祖母信任!孙女儿定不辜负祖母的期许!”

梁夫人将《桑蚕养殖改良纪要》捧在手中,指尖反复摩挲着温润的宣纸边缘,眼神中满是珍视而郑重的光芒。她转身走到紫檀木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暗格——那里存放着府中最贵重的契约文书与传家之物,她小心翼翼地将册子放入一个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盒,又在盒外裹了两层软缎,才缓缓合上暗格,落上锁。

转过身时,她看向林苏的目光已然不同。那里面有激赏,有欣慰,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曦曦,”梁夫人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千钧重量,“这本册子,你往后需得贴身收好,底稿更要藏得严实,万万不可轻易示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庭院的高墙,看到朝堂上的波诡云谲,“这不仅仅是能生钱的宝贝,更是能在关键时刻,在皇上面前,救你一命的东西。”

“你想想,”梁夫人的语气带着洞悉世情的睿智,“如今朝廷最重农桑,你这改良之法,能让蚕丝增产两成,若是推广开来,惠及的何止是咱们梁家?那是千千万万种桑养蚕的百姓,是为国库添砖加瓦的功绩。这等实实在在的功劳,比那些个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重千钧,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管用。”

她想起林苏平日里写的那些话本,当初只当是孩子异想天开,如今想来,竟是与这桑蚕改良之法一脉相承的济世良方。“还有你那些‘奇思妙想’,或许在某些守旧之人眼里是异端,但在明眼人看来,其中未必没有可取之处。都留着,好好收着,日后皆是你的护身符。”

在梁夫人看来,这些超越时代的见识与技能,是孙女安身立命的最大资本,是属于她个人的、可以用来交换利益、抵御风险的智慧财富。她满心以为,林苏会露出孩童应有的得意,或是如释重负的欣喜。

然而,林苏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听到梁夫人将这一切功劳都归于自己,林苏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没有丝毫得意,也没有半分占有欲,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严肃与坚定。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小脸上满是不容置疑的认真,声音清晰而有力:“祖母,您弄错了。”

梁夫人一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苏望着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册子里的养殖方法,不是我写的。我平日里那些书里的道理,也不是我想出来的。”

她抬起小手,先是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随即缓缓抬起,仿佛穿透了这深宅大院的重重屋檐,指向某个遥远而光辉的所在。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像是盛满了跨越时空的敬意,又像是燃着不灭的火种:“这些东西,是我从‘红星’那里‘偷’来的。”

“红星?”梁夫人眉头微蹙,低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满是困惑。

“是。”林苏重重地点头,语气中带着一种深刻的谦卑与自豪交织的复杂情感,“这些知识,这些思想,这些能让天下百姓都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的方法……永远是属于‘红星’的!”她在心里继续说着:“是属于我们无数同志,用鲜血和汗水凝聚出来的智慧结晶!是我们社会主义的文化瑰宝!”

她的声音不算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块,砸在梁夫人的心坎上。那些陌生的词汇,梁夫人一个也听不懂,可她却从孙女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容亵渎的庄重与信仰。

林苏垂下眼帘,小手紧紧攥起,指尖泛白,语气愈发坚定:“我不是创造者,也不是拥有者。我,只是一个搬运工。”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梁夫人,眼中闪烁着纯粹而执着的光芒,“一个在这个世界,努力播撒一点点红星火种的……信徒。”

梁夫人彻底呆住了。

她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稚嫩的孩童。林苏的脸庞还带着未脱的婴儿肥,眉眼清澈,可那神情却庄重得不像话,仿佛在宣读什么神圣的誓言。

那一刻,梁夫人忽然意识到,神话里的故事都是真的。林苏的心里,装着的或许从来不是侯府千金的锦绣前程,不是个人的生死荣辱,甚至不是梁家的兴衰荣辱,而是一个她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更加宏大、更加遥远的世界。

在天庭里,没有嫡庶尊卑,没有三从四德,没有深宅大院的束缚,只有“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朴素愿望,和一种名为“信仰”的强大力量。

梁夫人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林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忽然觉得,任何询问都是对这份纯粹信仰的亵渎。她默默地转过身,重新走到木柜前,打开暗格,将那个盛放着《桑蚕养殖改良纪要》的锦盒取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

锦盒很轻,可她却觉得重逾千斤。

她或许永远也不懂什么是“红星”,但她知道,她怀里抱着的,不仅仅是一本能生财的册子,更是孙女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仰。而这份信仰的分量,远比她想象的,还要重得多,重得多。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秋风掠过树叶的轻响。林苏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的翠竹,坚定而挺拔。她知道,梁夫人或许无法理解她的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始终记得自己的来处,记得那些镌刻在灵魂深处的信仰与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