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慈怀渐化旧时霜(2/2)

“强行给她套上宫廷嬷嬷的枷锁,让她学那些迎来送往、权衡算计的规矩,约束她的思想,限制她的行动,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梁夫人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最终下了结论:“张嬷嬷,教好宁儿的宫廷礼仪,让她能在宫里平安顺遂,便是大功一件。剩下的孩子们,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天性,不必都用同一把尺子去量,更不必都按一条路子去走。将来若真有谁需要进宫,再临时请一位嬷嬷来专门教导也来得及。现在,让她们按自己的性子,在侯府这片土壤里好生成长,便是最好的安排。”

这番话,如同清风拂面,瞬间吹散了墨兰心头那点急功近利的盘算。她站在原地,细细回味着梁夫人的每一句话,只觉得豁然开朗。她之前只想着让孩子们多学些“有用”的东西,却从未想过,那些看似有用的规矩,或许会成为束缚孩子天性的枷锁。婆婆看的,不是一时的风光体面,而是每个孩子长远的、真正适合她们的发展。

墨兰脸上露出一丝羞愧的神色,她对着梁夫人深深一福,语气诚恳:“母亲思虑周全,是儿媳短视了,只想着眼前的益处,却忽略了孩子们的天性。儿媳受教了。”

梁夫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了佛经。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银白的鬓发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心中却清明如镜:永昌侯府的未来,需要的不是一批被宫廷规矩模子刻出来的、毫无生气的傀儡,而是能在各种环境下都能活得自在、活得精彩的子孙。宁姐儿需要去经历风雨,打磨心性;而婉儿、疏儿,尤其是曦曦,她们需要的是更广阔、更自由的土壤,去绽放属于自己的光芒。

这份因材施教的清醒,这份不随波逐流的笃定,正是梁夫人能执掌侯府多年,稳如泰山,看得比许多男子更远、更通透的根本所在。

张嬷嬷进府第二日,梁夫人便将西跨院的静思堂收拾出来,作为授课之所。此处陈设极简,一桌一椅一蒲团,四壁空空,只悬着一幅“静”字,意在摒除一切外物干扰,专心于规矩本身。这日天刚破晓,晨曦微露,宁姐儿便已梳洗妥当,身着一身毫无纹饰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提前半个时辰便候在堂内。她端坐在临窗的梨花凳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在向上牵引,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目光沉静地望着门口,那点属于闺阁女儿的娇憨之气,已被她刻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辰时正刻,分毫不差,张嬷嬷身着一身毫无装饰的深灰色素缎褙子,步履沉稳无声地走了进来。她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纹丝不乱,只用一根最普通的乌木簪子固定,脸上未带半分笑意,眼神锐利如探针,扫过宁姐儿的瞬间,便已将她的站姿、神态、甚至呼吸的轻重都掂量了一遍。

“老奴张嬷嬷,见过四姑娘。”张嬷嬷微微躬身,行的是标准的宫廷半礼,角度、幅度精准得如同尺子量出,语气平淡无波,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往后一段时日,便由老奴教导姑娘宫廷礼仪。在老奴这里,只论规矩,不论身份。姑娘若有半分懈怠、半分差错,休怪老奴严苛,这戒尺,是不认人的。”她手中那柄光滑的紫檀戒尺,仿佛带着森森寒意。

“嬷嬷不必多礼,日后劳烦嬷嬷了。”宁姐儿连忙起身回礼,动作虽算流畅标准,却还是被张嬷嬷一眼看出了破绽——肩膀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停!”张嬷嬷抬手制止,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姑娘这礼行得不对。宫廷见长辈,需屈膝三分,腰背挺直如松,不可前倾后仰。双手交叠于腰侧,右手在上,拇指内扣,目光平视对方鞋面上三寸之地,不可抬头直视,冒犯天颜;亦不可低头过甚,显得怯懦小家子气。重来。”

宁姐儿心中一凛,深吸一口气,按张嬷嬷的吩咐重新见礼。她屈膝时刻意把控着角度,腰背紧绷得有些发僵,双手小心翼翼地交叠,目光死死盯着地面某处。可刚弯下腰,便被张嬷嬷用戒尺轻轻点在后背肩胛骨下方:“这里,再挺些!软塌塌的,像什么样子!宫廷之内,一举一动都关乎家族体面,更是你立身的根本!”

宁姐儿咬紧下唇,连忙调整。这看似简单的一礼,竟有如此多的筋骨之累和心神损耗。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张嬷嬷便专攻“行礼”一项——见太后需行的三跪九叩大礼,见皇后的躬身万福礼,见其他嫔妃的半礼,甚至与宫中掌事嬷嬷、有品级宫女相见的颔首礼,一一拆解教导,每一个动作都要求分解到位,力贯指尖足尖。

“跪拜礼时,双膝需同时着地,不可一前一后,声响需轻;双手前伸扶地,指尖方向、间距皆有定数;额头轻触手背,停留三息,心中默数,不可短促,亦不可拖延;起身时,需先起右腿,借助腰力,再起左腿,身形需稳,衣袂不可乱拂。”张嬷嬷一边亲自示范,那动作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机械,精准而冰冷,一边厉声纠正,“姑娘若再记不住顺序,便对着这蒲团,跪上一个时辰,直到身体记住为止!”

宁姐儿不敢有丝毫懈怠,一遍遍重复着枯燥而痛苦的动作。起初跪在蒲团上尚可,后来张嬷嬷撤去蒲团,让她直接跪在冰凉坚硬的青砖上。膝盖从最初的微凉,到渐渐发麻,再到隐隐作痛,最后变得红肿刺痛。可她死死咬着牙关,将痛呼声咽回肚子里,额角、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有的滴在青砖上瞬间蒸发,有的则晕湿了月白衣衫的前襟。她全部的意志都用来聆听张嬷嬷的指令,调整着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肉,力求与那严苛的标准重合。

午时过后,短暂的休息用了些清淡茶点,授课内容转为“回话”与“仪态”。张嬷嬷坐在上首唯一的椅子上,模拟各种宫廷场景发问,要求宁姐儿在规定时间内回应,且回话需得体、简洁、声音高低适中,既不能失了侯府千金的气度,又不能显得张扬跋扈,更要揣摩上位者问话背后的深意。

“若太后凤体欠安,见你在一旁伺候,随口问‘家中父母可还安好?’你当如何回?”

宁姐儿略一思忖,恭敬回道:“回太后娘娘,托您的洪福,家中祖母、父母均安好,劳太后娘娘挂心了。”

“不妥。”张嬷嬷摇头,眼神犀利,“太后自身不适,你回‘均安好’虽是无错,却显得冷漠。需带上一丝感念,可将‘劳太后娘娘挂心了’改为‘臣女代家人叩谢太后娘娘慈恩惦念’,并将话音放柔、放缓,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忧戚,方显贴心。再答。”

宁姐儿连忙重新组织语言,一字一句地斟酌,语气、停顿、面部细微的表情都需控制。如此反复,一个看似家常的问题,往往要修改锤炼三四遍,才能达到张嬷嬷那“看似平淡,实则每一处都透着精心算计”的要求。

傍晚时分,夕阳余晖将静思堂染上一层黯淡的金色,课程方告结束。宁姐儿依礼恭送张嬷嬷离开,直到那灰色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她强撑着的那口气才骤然松懈。她几乎是踉跄着扶住冰凉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慢慢挪到椅子边坐下。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她撩起裙摆,只见双膝已是一片青紫红肿,碰一下都疼得倒吸凉气。腰背更是酸痛得如同被拆开重组,喉咙也因一整日紧张的回话和压抑的呼吸而干涩发痒。

然而,她没有唤丫鬟,也没有抱怨一句。她只是静静地坐了片刻,待呼吸稍稍平复,便强忍着不适,挪到书案前,就着昏暗的灯火,拿出纸笔,忍着手腕的酸胀,将今日所学的各项礼仪要点,尤其是自己屡屡出错、被戒尺敲打过的地方,一一工整记录下来。还在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上张嬷嬷的评语和自己的领悟:

“行礼时,气要沉,神要凝,形散则礼废。”

“回话时,意要诚,语要缓,心急则言失。”

“太后喜静,亦喜灵秀,答话需在规矩中显出一分鲜活,不可呆板。”

字迹虽因疲惫而略显虚浮,却依旧保持着工整。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学习礼仪,更是一场对心性的极致磨砺。通往宫廷的路,是由汗水、隐忍和无比的细致铺就的。而她,梁玉清,必须走过去。

夜色渐浓,永昌侯府西跨院的灯烛已燃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棂,映出宁姐儿疲惫却倔强的身影。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墨兰房中,眉头紧紧蹙着,手里攥着那张记满密密麻麻礼仪要点的素笺,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母亲,”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带着几分难为情,将素笺放在桌上,“张嬷嬷今日教了捧物呈上的仪态,说行走时裙裾需如流水拂过,不能晃动过大,双手捧物的高度要齐胸,目光得垂落在脚尖前方三寸处,步伐还要匀净……我练了一下午,总觉得僵硬别扭,不得其法。”

说着,她便试着模仿起来:双手虚虚捧着一个不存在的锦盒,腰背挺直,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可刚走了两步,手腕便微微晃动,裙裾也跟着摆幅稍大,整个人显得刻意又生涩,完全没有张嬷嬷要求的从容优雅。

墨兰正对着灯烛核对着桑园的账本,指尖划过一行行记录,心中因近日桑园收成向好而升起的些许愉悦,在看到女儿这般模样时,瞬间被一种熟悉的烦躁取代。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对“不够好”的不耐,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旧日阴影。

她放下账本,站起身,强压着心头的躁意,耐着性子道:“你看着,我做一遍。”

墨兰曾是盛家最出挑的女儿,那些闺阁礼仪、宫廷规制,早已在孔嬷嬷的严苛教导下融入骨髓。即便多年未曾这般刻意演练,此刻做起这套动作来,依旧行云流水:双手捧物齐胸,指尖并拢,腰背挺得笔直却不僵硬,步伐匀净舒缓,裙裾随着脚步轻轻拂过地面,真如流水般顺滑,目光垂落得恰到好处,既不卑微,也不张扬,一举一动都透着久经训练的优雅与得体。

“看懂了吗?”墨兰转过身,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宁姐儿咬着下唇,努力回忆着母亲动作的每一个细节,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可越是急于做好,动作便越显僵硬,手腕的角度差了毫厘,步伐也忽快忽慢,裙裾还是忍不住晃动了一下。

“还是不对!”

一句带着浓浓厌弃和不耐烦的斥责,猛地从墨兰口中脱口而出,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划破了室内的宁静。那语气里的失望、焦躁,甚至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刻薄,与多年前林噙霜骂她时的模样,重合得严丝合缝。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内室骤然安静得可怕。

宁姐儿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苍白。她怔怔地看着母亲,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那本就因苦练而紧绷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扎得生疼。她从未听过母亲用如此尖刻的语气对她说话,那眼神里的失望,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墨兰自己也愣住了。

那句熟悉的、刻薄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像一道锋利的闪电,劈开了时光的帷幕,将她猛地拽回了二十多年前的盛家宅院。

那时,她也像宁姐儿这般年纪,或许更小一些。那个闷热的午后,她因为总是把握不好注水的高度和时机,将滚烫的茶水溅出了白瓷杯盏,弄湿了昂贵的锦缎桌布。林小娘便是这般,柳眉倒竖,眼神里满是失望与焦躁,用一种她至今记忆犹新的、混合着厌弃和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这么简单都学不会!”

那一刻,小小的她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茶盏险些摔落在地。心中充满了害怕、无助和巨大的委屈,她拼命地想做好,想让母亲满意,可越急越错,越错越被骂,那种恶性循环几乎让她窒息。她多么希望母亲能温柔地再教她一遍,或者哪怕只是拍拍她的头,说一句“没关系,慢慢来”。

可没有。只有冷冰冰的斥责,只有更加严苛的要求,只有“你必须做到最好”的无形压力。

而现在……她竟然对着她视若珍宝的宁儿,说出了同样性质的话!她竟然变成了她曾经最恐惧、最厌恶的模样!

墨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宁姐儿还要难看。她看着女儿那受伤的、泫然欲泣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缩在角落,因为学不会茶道而偷偷抹眼泪的小小的自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迟来了二十多年的悔恨与心痛,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口,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留下深深的月牙印。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滚烫的石头,又酸又涩,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内室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良久,墨兰才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压下了喉咙间的哽咽,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是母亲不对。”

她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她的力气:“你……你再做一次,这次,母亲慢慢教你。”

“我们……不急。”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丝毫的不耐与斥责,只剩下一种沉痛的、试图弥补的温柔,还有一丝对过往的赎罪。

宁姐儿怔怔地看着母亲微微颤抖的背影,虽然不明白母亲为何会瞬间有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但那声音里的歉意和柔软,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却不再是单纯的委屈,而是某种释然,某种被理解后的安心。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依旧坚定。她重新站直身体,摆好了姿势,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急切与惶恐,只剩下平静的专注。

墨兰缓缓转过身,眼中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红。她走到宁姐儿身边,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伸出手,轻轻握住女儿的手腕:“双手再抬高一分,对,齐胸就好,不要太僵硬,自然一些。”

她一边说,一边一点点调整着宁姐儿的手腕角度,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却传递着温暖的力量:“步伐放慢,感受裙摆的晃动,跟着节奏走,想象脚下是平静的湖面,不能掀起波澜。”

她陪着宁姐儿一步步走着,耐心地纠正着每一个细节:“目光再垂一点,落在脚尖前方三寸,不要看地面,也不要抬头,保持平和就好。”

这一次,墨兰教得极其耐心,没有丝毫的催促,每一个动作都拆解得细致入微,甚至握着女儿的手,一点点感受发力的方式。她的动作很轻,目光复杂地落在女儿认真的侧脸上,仿佛透过时光的缝隙,在安抚那个很多年前,在盛家后院里,因为学不会茶道而偷偷哭泣的小女孩。

灯光下,母女二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动作缓慢而专注。那些跨越了漫长岁月的伤痕,那些潜藏在血脉里的代际创伤,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治愈的可能。或许,爱与理解,就是跨越时光最好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