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浮世情虚皆是计(2/2)

真相,往往比想象中更残忍,更不堪。它像一把粗砺的砂纸,狠狠磨掉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底下冰冷刺骨的算计与掠夺。

墨兰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慌乱中死死扶住了旁边的梅树,粗糙的树皮硌得掌心生疼,才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肩头,带着刺骨的寒意,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她一直以为,母亲林噙霜与父亲盛纮,是才子佳人的邂逅,是冲破世俗阻碍的深情,哪怕结局不甚圆满,也曾有过真心相待的时光。她将母亲的遭遇归咎于王氏的善妒,归咎于老太太的偏心,归咎于父亲的薄情寡义,却从未想过,这一切的开端,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情可言,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交易。她一直怨恨的父亲薄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未曾投入过半分真情,他对母亲的那点“怜爱”,或许也只是对一件“私有财产”的短暂珍视。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手把手教她的那些争宠手段——如何描眉画眼才能讨得父亲欢心,如何说几句软话才能换来赏赐,如何不动声色地给王氏使绊子,如何在老太太面前装乖巧卖可怜……那时的她,只觉得母亲是久病成医,是为了在深宅大院里活下去的无奈之举。可此刻想来,那些手段,那些算计,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原来都是一个失去了所有依靠、连自身都被当作筹码的女人,在绝望之中,唯一能抓住的、扭曲的生存之道。那是她在被剥夺了一切之后,所能掌控的,仅有的一点点东西。

而她,盛墨兰,这个一直以母亲为榜样,一心想要凭借自己的手段挣脱庶女命运、想要赢得父亲更多关注、想要嫁得更好的女儿,竟然是这种扭曲关系、这场冰冷交易下的产物。她的出生,或许从来都不是因为爱情,只是这场交易里,一个用来“履约”的附属品。

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让她几乎窒息。她一直奋力挣扎,拼命想要摆脱庶女的身份,想要超越母亲的命运,想要跳出这深宅大院的束缚,可到头来才发现,她从一开始,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里。这个牢笼,早在外祖母踏入盛家的那一刻,就已经为她量身定做好了。

林苏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看着母亲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上前搀扶。她知道,这样惊心动魄的真相,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消化的,墨兰需要时间,去接受,去面对,去打碎那些多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

她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小锄头握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深秋的阳光落在锄头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方才她在园子里翻土,本是为了来年开春种植新的花草,可此刻,她忽然觉得,挖掘这件事,从来都不止是为了栽种新的作物。

更深层的意义,是掘出那些深埋在地下的、腐烂的根须——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真相,那些被精心策划的阴谋,那些扭曲的人性与冰冷的算计。只有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它们的真面目,看清了它们如何盘根错节地缠绕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命运,才能真正地,将它们彻底铲除,才能让新生的草木,真正地向阳而生,不再被那些腐烂的过往所拖累。

风又起,卷着满地枯叶掠过脚边,墨兰依旧扶着梅树,浑身僵硬,唯有肩膀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林苏提出的那个基于律法与利益的冰冷版本,像一把淬了寒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墨兰几十年来赖以支撑的认知根基。她脸色惨白如纸,指尖死死攥着裙摆,锦缎料子被捏得发皱起棱,下意识地抓住脑海中那个由林噙霜反复灌输、她自己也深信不疑的故事,仓皇反驳: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墨兰的声音带着濒临崩溃的尖锐,尾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眼眶瞬间泛红,“我小娘说过,她父亲是……是办事失察被革职,郁气攻心才郁郁而终,她母亲是伤心过度,缠绵病榻,临死前实在走投无路,才让当时已经十一岁的她,带着些许细软,去投奔仅有几面之缘、但素有善名的盛老太太!只求盛家看在故旧情分上,教养她一番,日后为她寻一门妥当的亲事!她是走投无路才……”

“母亲。”林苏平静地打断了她,那双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睛里没有半分质疑,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通透,像极了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能照见最不愿面对的真相,“您会吗?”

“什么?”墨兰一愣,茫然地看着女儿,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脸上还残留着未褪的慌乱。

林苏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重量,一字一句地问:“您会把闹闹姐姐,送到一个仅有几面之缘、不知根底的人家里,指望对方发善心,教养她长大成人,并为她的终身大事负责吗?即便您病入膏肓、油尽灯枯,您会这样做吗?”

墨兰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想说“会”,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会。

她死也不会。

她宁愿带着女儿一起赴死,也绝不会将女儿的性命前程,寄托在陌生人虚无缥缈的“善心”上。那是为人母最基本的本能,是刻在骨血里的保护欲,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为女儿寻一个知根知底的可靠归宿,而不是将她推入未知的深渊。

看着母亲瞬间哑口无言、血色从脸颊迅速褪尽的模样,林苏知道,那道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已经裂开了一道深缝。于是,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桩与己无关的陈年旧案,却字字句句都浸着冰冷的寒意,说出了那个更符合人性与利益算计的、黑暗的版本:

“那么,母亲,您听听我这个版本,看看是否更说得通。”

“当年,外祖母林家或许确实遭了难,但绝非山穷水尽到需要将十一岁的嫡女随意托付。他们带着丰厚的家产——那绝不是‘些许细软’,而是足以让盛家动心的、实实在在的田产、铺面与金银,主动找到了当时仕途顺遂、且有适龄嫡子(盛纮)的盛家,提出联姻。”

“盛家,很可能一开始是同意,甚至乐见其成的。毕竟,无需耗费太多成本,就能得到一位知书达理的嫡女儿媳,还能顺带接收一笔丰厚的财产,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所以,外祖母并非走投无路的孤女,而是以盛家未来儿媳的身份,被盛家老太太徐氏亲自接进府中‘教养’。名为教养,实则是待成年后便完婚,这在当时的官宦世家之中,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做法。”

林苏的声音愈发冷静,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层层剖开被岁月掩盖的真相,“但后来,情况变了。盛家老太太您的祖母,她手段更高,野心更大。她为盛家,为自己的儿子盛紘,谋到了更好的前程——与王家的亲事。”

墨兰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呼吸骤然一窒。王家——那个势大权重、能为盛家仕途提供巨大助力的家族,她怎么会忘了?那是大娘子王若弗的娘家,是盛家稳固地位的重要支柱。

“王家门第更高,权势更盛,带来的政治助力与家族荣光,远非已经没落的林家可比。”林苏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核心,“但问题来了,盛家已经收下了林家的‘嫁妆’,与林家有了婚约之实。若要悔婚,不仅要吐出吞下去的钱财,还要支付高昂的赔偿,更会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得罪林家残存的势力,甚至可能影响与王家的联姻——王家何等尊贵,怎么会愿意把嫡女嫁给一个刚刚悔婚、名声有瑕的人家?”

墨兰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指尖冰凉,寒意顺着脊椎一路攀升,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似乎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不敢深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任由恐慌在胸腔里蔓延。

“所以,最好的办法,不是悔婚,而是……让婚约无法履行,同时让盛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林苏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像是在嘲讽那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又像是在嘲讽深陷其中的人,“于是,一场针对外祖母的算计,就此开始。她孤立无援、寄人篱下,是最好拿捏的目标。”

“他们可能刻意纵容,甚至暗中引导——比如让年轻的父亲盛紘有更多机会接触外祖母,不对他进行严苛约束,也不对外祖母强调男女之防。一个情窦初开、缺乏引导的少年,一个处境艰难、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少女,在那样的环境下,发生些什么,几乎是必然的。”

“然后,在某一个‘恰当’的时机,外祖母‘恰好’被发现有孕了。”林苏盯着墨兰的眼睛,目光沉沉,一字一顿地道,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墨兰心上,“未婚先孕。母亲,您该清楚,在当时的世道,这是足以让一个家族蒙羞、让一个女子万劫不复的丑事,是能将人钉在耻辱柱上的罪名。”

墨兰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继续说下去,揭开那层血淋淋的遮羞布。

“这时,盛家老太太徐氏便可以‘雷霆震怒’,摆出痛心疾首的模样。但她心里清楚,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她会对外宣称,为了‘保全盛林两家的颜面’,为了‘对林家有个交代’,为了‘负责’,她‘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让外祖母,由原本的正室原配,变成了未婚先孕、不得不纳的妾室。”

“一杯妾室茶,火速抬进府中,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应有的尊荣,一切顺理成章。”林苏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更显残酷,“盛家,不仅不用归还那笔丰厚的‘嫁妆’——因为妾室的财物本就归主母掌管,最终还是流入盛家囊中——还不用背负悔婚的恶名,反而成了‘负责任’、‘保全大局’的一方。而王家那边,盛家完全可以解释说,是林家女行为不端、勾引少爷,盛家仁至义尽,只是纳妾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丝毫不影响王家嫡女为正妻。”

“至于外祖母的娘家林家……”林苏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苍凉,“面对一个‘未婚先孕、自甘为妾’的女儿,他们还有什么脸面上门理论遗产?为了保全家族最后一点名声,他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彻底牺牲掉外祖母,当作从未生过这个女儿。这,才是林家十几年来对她不闻不问、仿佛她从未存在过的真正原因!”

“轰——!”

墨兰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像是支撑了半生的楼阁轰然倾颓,碎瓦残垣将她死死掩埋。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才勉强支撑住没有滑倒在地。廊柱的寒意透过厚重的衣料渗进来,冻得她浑身发麻,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原来……原来所谓的“爱情”,所谓的“盛家仁慈”,所谓的“走投无路”,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阴谋!

她的母亲林噙霜,不是什么凭借才情与美貌赢得爱情的传奇女主角,而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被算计、被剥夺、被践踏,最后被逼得只能用同样扭曲的方式去挣扎求存的,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而她盛墨兰,这个一直以母亲为榜样、拼命想要摆脱庶女身份、渴望得到认可的女儿,竟然是这场阴谋和悲剧的产物!她的出生,不是因为爱与期盼,而是因为一场算计的“意外”,是盛家为了利益而不得不接纳的“附属品”!

巨大的荒谬、悲愤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她吞噬。她浑身颤抖得厉害,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她看着眼前冷静得可怕的女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所来自的那个根源,是何等的肮脏与不堪。

林苏看着母亲崩溃的神情,知道这把淬火的刀,已经劈开了她心中最后一道迷障。她上前一步,轻轻扶住母亲冰凉的手臂,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母亲,现在,您还觉得,外祖母她只是‘脾气不好’吗?”

“她不是不会教您茶道,不是不愿对您温柔,她是被夺走了一切——本该属于她的正室身份,丰厚的家产,堂堂正正做人的资格,还有心平气和教导女儿的底气。她在盛家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她能教给您的,只有她在绝境中学会的生存法则——讨好、算计、争宠,因为那是她唯一能活下去的方式。”

墨兰猛地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泪水顺着指缝汹涌而出,滚烫而苦涩。几十年来的委屈、不甘、怨恨,还有刚刚得知真相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痛苦源于庶出的身份,源于父亲的薄情,源于母亲的苛刻,却从未想过,这一切的根源,竟是一场如此黑暗的算计。

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而这场骗局,终于在女儿冰冷的剖析下,露出了它最丑陋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