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字鉴真伪涉天家(1/2)

檀香在紫檀香炉里袅袅缠绕,将梁夫人手边的佛珠晕染得愈发温润,却驱不散屋中凝滞如铁的寒气。梁夫人指尖捻过第十七颗佛珠时骤然停住,指腹摩挲着珠身细微的纹路,眼底是掩不住的沉郁:“石坚当年何等桀骜,漕帮在他手里,便是半壁水路的土皇帝。他虽伏诛,可漕帮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岂会因他一死便烟消云散?”

她抬眼看向座中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石头是石坚一母同胞的弟弟,当年在漕帮里管着盐运,手上握着多少商船码头的底细?明兰把小桃嫁给他——那丫头是打小跟在她身边的,知根知底,忠心耿耿——这哪里是给丫鬟寻归宿,分明是把一只眼睛,安在了漕帮的心脏里。”

苏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晃动,温热的茶水溅在描金托盘上,留下点点水渍。她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语气里满是焦灼:“母亲说得极是。顾廷烨如今手握兵权,又得陛下信任,若再通过漕帮掌控了水路消息,那便是如虎添翼。可他为何要如此?难道早就料到我们梁家会有今日之事?”

“未必是针对我们,”墨兰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珍珠流苏,眸光流转间,锐利如刀,“或许是早有布局。漕帮走南闯北,商船所到之处,便是消息所及之地。顾侯府要稳固地位,岂能没有自己的眼线网?小桃嫁入石家,既不会引人侧目,又能借着石家在漕帮的旧部,悄无声息地织起一张大网。”

她话锋一转,声音冷得像浸了冰:“只是偏偏赶在相公失踪之时,这步棋便显得格外耐人寻味。若相公的失踪真与水路有关,漕帮不可能毫无察觉。小桃在石家,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早已得了明兰的嘱咐,守口如瓶?甚至,她会不会反过来,借着漕帮的力量,阻挠我们查探?”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众人心头。屋中静得能听见窗外竹叶簌簌作响,每一声都像是在叩问着人心。梁夫人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底的迷茫已被决绝取代:“明兰这孩子,自小就藏得深。当年在盛家,便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却能在郡主的眼皮底下站稳脚跟,可见其心智绝非寻常。”

“顾廷烨护妻如命,若真是他们夫妇二人布的局,我们直接去查小桃,只会打草惊蛇。”她缓缓放下佛珠,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锦哥儿那边必须立刻停手,免得被对方抓住把柄,反而陷晗儿于更危险的境地。”

墨兰颔首附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刺绣:“母亲所言极是。如兰性子直,又与明兰亲厚,让她去探口风最合适不过。我写信时,只说相公失踪多日,我们四处寻访无果,听闻顾侯府消息灵通,想问问是否有什么线索,绝口不提小桃和漕帮,免得引起明兰的警惕。”

“还要加上一句,”苏氏补充道,“就说若顾侯府能帮忙牵线,让我们与漕帮那边搭上话,梁家必有重谢。一来试探明兰是否愿意帮忙,二来也看看她对漕帮的掌控力究竟如何。”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苏忽然抬头,清澈的眼眸里不见半分稚气,反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祖母,母亲,二伯母,还有一层需提防。”

她站起身,走到屋中央,目光扫过三人:“明兰姨母若真是有意布局,必然料到我们会找如兰姨母探口风。她或许会假意应承,实则拖延时间,甚至给我们指一条错路。我们既要试探,也要留后手,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一条线上。”

梁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林苏的手背:“曦曦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墨兰写信给如兰的同时,让锦哥儿从旁处着手,查查最近漕帮有哪些异常动向,尤其是石家接手的商船,有没有在晗儿失踪前后,去过什么偏僻码头。”

“另外,”她看向苏氏,“你娘家在江南有些生意往来,能不能通过商户的渠道,侧面打听一下漕帮的近况?切记不可声张,以免惹祸上身。”

苏氏连忙应下:“母亲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墨兰也起身告退:“我这就回房写信,争取今日便送出去。”

众人散去后,屋中只剩下梁夫人一人。她缓步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被风吹得摇曳的翠竹,神色凝重。明兰这步棋,走得太过精妙,也太过危险。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转机,如今都还是未知数。

而远在顾侯府的盛明兰,此刻正坐在窗边,看着小桃送来的家书。信上字迹工整,细细描述着石家的近况,以及漕帮内部的一些琐事。明兰指尖划过“一切安好,勿念”四字,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姑娘,”画屏端着一碗银耳羹走进来,轻声道,“梁家那边,最近似乎在四处打听漕帮的消息,听说还查到了石头身上。”

明兰抬眸,将信纸折好放进锦盒,语气平淡无波:“知道了。让小桃警醒些,不该说的话一句也别说,不该问的事也别多问。石家如今处境微妙,她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

画屏有些不解:“姑娘,梁家是在找梁晗公子,您说……我们要不要帮帮他们?”

明兰端起银耳羹,轻轻吹了吹,眸光深邃如夜:“帮?怎么帮?梁晗失踪的缘由尚未可知,漕帮内部又是一团乱麻。我们此刻插手,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她舀了一勺银耳羹放进嘴里,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告诉小桃,若梁家有人通过她打听消息,不必正面回绝,也不必如实相告,只说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江湖事便是。”

画屏点头应下,又问:“那如兰姑娘那边,该如何回应?”

明兰放下茶碗,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却未达眼底:“如兰性子单纯,不会藏话。她若来问,便说顾侯府也只是略闻此事,并未深究。至于漕帮那边,就说我们与石家只是姻亲,不便过多干涉。”

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让老爷那边留意一下,看看梁晗失踪,是否与朝中某些势力有关。漕帮虽在水上有势力,但敢动梁家子弟,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

画屏应声退下,屋中复归宁静。明兰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梁晗失踪,小桃的身份被揭穿,这一切来得太过巧合,让她不得不深思。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将祸水引向顾侯府,还是……这本就是一场早已布好的局?

而梁家的试探,不过是这场迷雾中的第一道涟漪。接下来,还会有怎样的风波,谁也无法预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稳扎稳打,守住顾侯府的同时,暗中查清真相。毕竟,梁晗的失踪,或许不仅仅关乎梁家,更关乎朝堂之上,那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紫檀木书房的门紧闭着,将院外的冬雪隔绝在外,只留下满室沉沉的压抑。梁老爷一身簇新的藏青蟒纹常服,玉带束腰,原本是为叩阙面圣准备的装束,此刻却像一层沉重的枷锁,箍得他胸口发闷。管事捧着两封文书的手还在发抖,朱红官印在庐州府公文上格外刺目,旁边那封家书的信封,字迹圆润流畅,正是梁晗那手练了多年的馆阁体,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紧。

“读。”梁老爷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个字都透着竭力压抑的焦灼。

管事战战兢兢展开官文,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永昌侯府钧鉴:贵府三爷梁晗,已于三日前抵达庐州,依例接任庐州通判一职,履职勤勉,一切安好。府衙已妥善安置,望贵府放心。庐州知府李明远顿首。”

官文读完,书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梁夫人扶着炕沿的手指猛地收紧,苏氏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墨兰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释然,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笼罩——既已平安到任,为何迟不送信?

“家书。”梁老爷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封未拆的信上,语气里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

管事连忙拆开家书,抽出信纸。那薄薄的宣纸上,字迹疏朗,却写着让所有人如遭雷击的话。当“途中偶遇一绝色女子,心向往之,情难自禁,遂耽搁数日,相伴游历”这几句传入耳中时,梁夫人身子一晃,险些栽倒,亏得身边的嬷嬷及时扶住。苏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墨兰则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冰凉,指尖甚至开始微微发麻。

“……儿欲纳之,望父亲母亲恩准。不孝子晗 叩首。”

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雀鸣、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此刻都成了尖锐的嘲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梁老爷僵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为儿子安危担忧的沉痛,为家族荣誉赴汤蹈火的悲壮,此刻这些情绪如同被戳破的泡影,碎得彻彻底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头。他调动了京中所有的人脉,动用了梁家积攒多年的人情,甚至不惜放下侯府身段,去求那些平日里瞧不上眼的江湖势力;梁夫人日夜焚香祷告,佛珠捻断了两串,眼底的红血丝就没消退过;苏氏奔走于娘家与侯府之间,想尽办法打探水路消息;墨兰则强撑着内宅,安抚下人,分析局势,甚至不惜去试探心思难测的明兰……

他们猜过无数种可能:被政敌绑架要挟?因玉汐旧案遭漕帮报复?甚至卷入了朝堂秘辛,被人暗中处置?他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准备应对家族倾覆的危机。可结果呢?

结果是他们捧在手心、寄予厚望的嫡子,永昌侯府的三爷,竟然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绝色女子”,把官身、家族、妻女全都抛到了脑后,玩了一出旷日持久的“人间蒸发”!只为了纳一个妾,就让整个家族鸡飞狗跳,让父母妻女日夜悬心,险些就要惊动圣听,让梁家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

“呵……呵……”一声短促而怪异的气音从梁夫人喉咙里挤出来,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听得人头皮发麻。她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一层湿意,再睁开时,眼中的担忧、焦灼、期盼,尽数化为冰冷的失望,像深冬的寒潭,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了。她缓缓抬手,摆了摆,声音轻得像叹息:“罢了……罢了……”

这两个字,像是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让她整个人都瘫软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得如同纸人。

梁老爷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像是要冲破皮肤的束缚。他猛地探手,一把夺过管事手中的信纸,指腹用力,几乎要将那薄薄的宣纸捏碎。熟悉的字迹此刻在他眼中无比刺眼,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笑他的小题大做,践踏他的父权尊严。

“混——账——东——西!!!”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如同惊雷在书房内炸响。梁老爷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力道之大,让纸团弹起又落下,滚到了苏氏脚边。他浑身发抖,手背上青筋暴起,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眼底满是滔天的怒火与深深的耻辱。

“为了一个女人!一个不知来路、不知廉耻的女人!他竟敢如此!”梁老爷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他忘了自己是永昌侯府的嫡子?忘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忘了家中父母翘首以盼?忘了墨兰和孩子们在家中担惊受怕?!”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面前的紫檀书案,案上的砚台、笔洗应声震动,墨汁溅出,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片乌黑的污渍,如同梁家此刻蒙尘的名声。

苏氏僵在原地,看着脚边那团皱巴巴的信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些日子,她为了打探梁晗的消息,低三下四地去求娘家兄长,甚至不惜动用了嫁妆里的私产,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荒唐的结果。她只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傻子,所有的担忧和努力,都成了一场笑话。她的小叔,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看似稳重的男人,骨子里竟然如此不堪!

墨兰站在角落,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抿得紧紧的,几乎要渗出血来。她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锦缎的料子被捏得发皱。这些天,她殚精竭虑,一边要安抚女儿们惶恐的情绪,一边要应对内宅的流言蜚语,一边还要与梁夫人、苏氏商议对策,甚至放下身段去试探明兰。她以为自己嫁的是一个有担当、有抱负的男人,哪怕他心中没有自己,至少还有家族和责任。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梁晗不仅毁了她对他最后一丝残存的期待,更践踏了她作为妻子的尊严,辜负了孩子们对父亲的依赖。她想起方才回院时,大女儿宁姐儿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欣喜,想起婉儿怯生生问“父亲是不是平安了”,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压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老管家硬着头皮上前,膝盖微微弯曲,低声道:“老爷,三思。这字迹虽确是三爷的,但……但世事难料,万一……万一是有人模仿笔迹,设下的圈套呢?不如让老奴亲自去一趟庐州,亲眼见见三爷,确认无误后再做打算?”他跟着梁老爷几十年,深知此事事关重大,若是真有蹊跷,梁家万不能掉以轻心。

梁老爷猛地喘了几口粗气,胸口的怒火稍稍平复了些许,但眼底的阴霾却更重了。他死死盯着老管家,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去!立刻就去!带上我的亲笔帖子,去见庐州知府李明远!你给我亲眼看看,那个孽障是不是真的在那儿!看看他身边,是不是真的有个什么‘绝色女子’!”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厉:“若是真的,你给我把他绑回来!我倒要问问他,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是!老爷!”老管家不敢耽搁,连忙躬身领命,转身匆匆退下,连脚步都带着几分慌乱。

书房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那团被揉皱的信纸静静躺在地上,像一块丑陋的疮疤,无声地嘲笑着书房内众人的狼狈与难堪。梁老爷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背脊佝偻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眼中满是深深的无力与耻辱。

平安,他盼了许久的平安,最终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到来。可这份平安,带来的不是喜悦与宽慰,而是比噩耗更令人难堪的羞辱。永昌侯府倾尽全力寻找的嫡子,竟是沉迷温柔乡,乐不思蜀。这事若是传出去,梁家必将成为整个京城最大的笑柄,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梁夫人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眼角缓缓滑下两行清泪。她不是伤心,而是寒心。养不教,父之过。可她自问,对梁晗的教导从未松懈,为何最终却养出了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毫无担当的儿子?

墨兰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身,朝着书房外走去。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沉重。回到自己的院子,刚进门,就看到大女儿林苏带着妹妹迎了上来,脸上满是欣喜:“母亲,听说父亲平安抵达庐州了?是不是很快就能回来了?”

看着女儿们纯真期盼的眼神,墨兰胸口的憋闷瞬间涌上喉头,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怎么告诉孩子们,她们日思夜想的父亲,之所以迟迟不归,不是因为遭遇了危险,而是因为沉迷于一个陌生女子的温柔乡,把她们娘仨抛到了九霄云外?

墨兰别过脸,强忍着眼底的湿意,声音沙哑地说道:“嗯,父亲平安就好。你们先回房读书,母亲还有事要处理。”

说完,她不等女儿们回应,便匆匆走进内室,反手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终于再也忍不住,顺着门板缓缓滑落,捂住脸,无声地啜泣起来。

一场声势浩大的家族危机,最终以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收场。可这闹剧留下的裂痕,却像蛛网般蔓延在永昌侯府的每个角落,蔓延在每个人的心头。那些被践踏的尊严,被辜负的信任,被蒙羞的家声,恐怕比一场真正的危机,更加深刻,更加难以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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