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素笺密语寄同怀(2/2)

暖阁内燃着上好的银骨炭,火焰无声跳跃,将室内烘得暖意融融。长公主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手中捏着一本翻卷了页角的前朝诗集,目光落在“思公子兮未敢言”的字句上,眉宇间却凝着一丝惯常的慵懒——那是久居高位、看尽繁华后,难以消解的寂寥与倦怠。殿内静得能听见香料在熏炉中缓缓燃烧的轻响,宫女们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金枝玉叶的沉思。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女略带兴奋的通传:“殿下,荣安郡主来了,还……还带了好些东西。”

长公主眉头微挑,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荣安郡主是不过大多是空手而来,缠着给她讲些宫外趣闻,这般“带了好些东西”的情形,倒是少见。她刚要开口说“让她进来”,厚重的锦帘已被猛地掀开,一股带着寒气的风裹挟着少女的鲜活气息涌了进来。

荣安郡主脸蛋红扑扑的,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快步赶来。她身上的石榴红撒花夹袄沾了些尘土,却丝毫不显狼狈,一双杏眼亮得惊人,像盛着两簇跳跃的火焰。她也顾不上行全礼,只匆匆福了一下,便几步冲到榻前,指着身后两个仆妇吃力抬着的樟木箱子,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那股按捺不住的激动:“公主!公主!您快看!‘穆桂英’……有新的了!不止穆桂英,还有更厉害的!”

“穆桂英”三个字,如同一块石子投入静湖,瞬间搅乱了长公主眼底的沉寂。她猛地扶着宫女的手坐直身子,慵懒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专注,目光直直落在那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上。箱子不算华丽,只在四角包着铜皮,锁扣是简单的黄铜样式,却被擦拭得锃亮,显然里面的东西被主人极为珍视。“新的?从何处得来?”她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榻边的锦缎。

“是从郭家嫂子那儿辗转来的!”荣安郡主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长公主耳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做贼似的紧张与难以言喻的得意,“您知道吗?这可是原稿!不是外面那些抄来抄去、错字连篇、走了样的本子!”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拍了拍樟木箱子,力道不大,却透着十足的郑重。随即,她又竖起三根手指,表情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求:“但是公主,咱们得说好了,这稿子只能借您三日。三日后,我必得原封不动还回去!您是不知道,这稿子如今在京中夫人小姐的圈子里有多抢手,多少人排着队等着看!我是磨破了嘴皮子,又押上了我最喜欢的那套红宝石头面作保,才从郭家嫂子那儿抢先借出来的!”

只能借三日?还是原稿?长公主心中瞬间了然。能让向来娇纵的荣安郡主如此慎重,甚至押上心爱之物,这稿子的紧俏程度,恐怕不亚于一幅失传的前朝名画。而“原稿”二字,更意味着其价值——字迹是书写者亲笔,墨色是初写时的浓淡,甚至纸张上可能残留着的、属于红星的墨香与气息,都是那些辗转传抄的本子无法比拟的。这对于真正懂行、也真正被故事打动的人来说,是何等珍贵的体验。

“知道了,啰嗦。”长公主看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惯常的威严,眼底却已漾开一抹真实的兴趣与郑重。她转头对侍立的宫女吩咐道:“来人,备温水、香胰子,再取一方干净的白棉巾来。”

宫女们虽不明所以,为何看一本稿子还要净手,但对长公主的吩咐向来不敢怠慢,连忙应声退下,片刻后便端来铜盆,里面盛着温度适宜的温水,旁边摆着上好的香胰子与柔软的棉巾。长公主竟真的起身,缓步走到盆架前,亲自伸出双手浸入温水中。她的手指纤细修长,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养尊处优的柔白。此刻,她却像对待一件极其神圣的事物般,仔细清洗着每一根手指,连指缝都未曾放过,再用棉巾轻轻擦干,动作缓慢而郑重。

洗罢手,她转过身,对着暖阁内所有内侍宫女淡淡吩咐道:“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暖阁十步之内,违者,重罚。”

“是。”众人齐齐躬身应诺,屏息敛目,脚步轻盈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厚重的殿门,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暖阁内顿时只剩下二人,以及那只静静矗立的樟木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只剩下银炭在兽炉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与熏炉中散发出的清雅兰香交织在一起。

荣安郡主也收起了往日的跳脱,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亲自上前,从腰间取下一枚小巧玲珑的银钥匙——那是她特意为这箱子配的,贴身收藏,片刻不离。她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入铜锁,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箱盖被缓缓掀开,里面并非众人预想中的珠光宝气,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叠用素色杭绸细心包裹的稿纸。每一份都叠得方方正正,外面还系着浅青色的丝带,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荣安郡主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伸手取出最上面的那一份——锦缎包裹上,用娟秀的字迹绣着“杨家女将”四字。

她捧着这份稿子,快步走到长公主惯常看书的紫檀木长案前,将锦缎一层层缓缓解开。随着锦缎滑落,露出里面质地优良的宣纸,纸上字迹工整,笔锋有力道,正是林苏亲笔誊写的《杨家女将》。墨色浓淡均匀,笔画间透着一股认真与热忱,仿佛能让人透过字迹,看到书写者伏案润色时的专注模样。

长公主已缓步走到案前。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站在案边,目光垂落,整体打量着那叠稿纸的厚度、字迹的布局,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郑重。片刻后,她才缓缓在铺着软垫的圈椅中坐下,背脊挺得笔直,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荣安郡主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只在一旁紧张又期待地观察着公主的神色。她知道,这位公主性情清冷,能让她如此郑重对待的事物寥寥无几,不知这份故事,能否再次打动她。

长公主伸出那双手刚刚洗净的柔白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轻轻抚过稿纸的边缘——指尖能感受到宣纸的细腻纹理。然后,她极其轻柔地捻起第一页,缓缓展开。

她开始阅读。

那姿态,与往常看任何典籍都截然不同。脖颈微垂,目光专注得仿佛要穿透纸背,连一丝多余的余光都未曾分给旁人。她看得极慢,每一个字都细细品读,时而停顿,读到佘太君敲响聚将鼓,寡妇们纷纷请战,她的眉头缓缓松开,眼底却亮起奇异的光,那光中带着震动,带着赞叹,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再往后,读到“杨家妇,可死,不可退”那句宣言时,她的嘴唇不自觉地微微抿紧,呼吸似乎也滞了一瞬,放在案上的另一只手,悄然攥成了拳,指节微微泛白——那是心脏被重重撞击时,最本能的反应。

当读到寡妇们操起长枪菜刀击退偷袭的敌军,读到佘太君身披旧甲站在隘口指挥,读到她们最终守住山谷、彼此搀扶着站在夕阳下的场景时,长公主的眼中,竟隐隐泛起了一层极淡的水光。那水光被她迅速眨去,却留下了眼底的湿润,与往日里那个清冷威严、不轻易流露情绪的长公主判若两人。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暖阁内只剩下纸张翻动时极轻的沙沙声,与兽炉中炭火爆裂的微响。荣安郡主站在一旁,双腿早已站得发麻,却丝毫不敢挪动脚步,只眼睁睁看着姑母从起初的专注,到后来的动容,再到全然的沉浸。她知道,姑母已经完完全全走进了那个故事里,走进了那群杨家寡妇的世界。

长公主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长公主,不再是那个被礼教束缚、被身份裹挟的皇家女子,她只是一个最投入的读者,为故事中那群女子的悲而悲,为她们的勇而勇,为她们的坚守而热血沸腾。她时而快速翻过几页,急于知道后续的战况,却又在翻到关键处时,缓缓折返,逐字逐句地重读,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触动人心的细节。

终于,她翻到了最后一页,目光落在了那力透纸背的“妇女能顶半边天”,以及“共擎苍穹”的期盼上。

长公主久久没有动。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定格在那最后的字句上,仿佛要将那十余个字,深深镌刻进自己的骨髓里。那字句中蕴含的、石破天惊却又直指人心的力量,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她早已沉寂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良久,她才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颤抖,似释然,似振奋,又似某种积压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轻轻放下最后一页稿纸,动作轻柔得如同放下熟睡的婴儿,生怕惊扰了这字里行间的忠烈与豪情。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一直紧张等待的荣安郡主。此刻,她眼中的慵懒与寂寥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而明亮的光芒,如同暗夜中被点燃的星辰,璀璨而坚定。

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透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足以让荣安郡主瞬间放下所有忐忑:

“值了。”

长公主放下稿纸,指尖却仍残留着宣纸的细腻触感,心潮依旧澎湃难平。那“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字句如洪钟在耳畔回响,杨家寡妇们浴血坚守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复又拿起那叠稿纸,这一次不再逐字品读正文,而是指尖轻捻,一页页仔细翻看前后留白,目光扫过稿纸边缘,甚至在字里行间那些极其细微的空隙中探寻。

果然如她所料。这叠在京中贵女圈辗转流传的原稿,早已不是单纯的故事文本,而成了一个隐秘的“留言簿”,承载着无数女子未曾言说的心声。

在描写佘太君金殿陈情、力排众议请战的段落旁,一行极秀丽的簪花小楷蜷缩在页边,墨迹清雅:“祖母当年亦有此风骨,力保家族产业不被族亲侵吞,惜乎生不逢时,徒留遗憾。” 长公主凝视片刻,心中已然明了——这必是某位已故老国公的孙辈,出身文臣世家,在佘太君身上,看到了自家女性长辈被礼教埋没的锋芒与智慧。那字句间的惋惜,如同一根细针,轻轻刺中了长公主心中某处柔软的角落。

翻至寡妇们初次拿起武器、招式生疏却眼神决绝的篇章,页脚处一行略显稚嫩却力道十足的字迹跃入眼帘:“初学骑射时,弓都拉不满,阿兄笑我女子习武不过嬉戏,今观此文,方知女子执刃,非为逞能,实为守护。” 长公主嘴角微扬,无需多猜,这定是某位武将家的小女儿,将自身经历与故事深深共鸣,字里行间满是被理解的振奋与坚定。

更令人动容的是,在后勤娘子营连夜赶制军衣、裁切绑带的情节旁,有人用工整细密的字迹增补了一段小字:“裁布当顺纹理,以沸水烫软后裁剪,包扎时需松紧适度,过紧则伤肌,过松则无用,通晓医理者补遗。” 想来是某位精通医术的夫人或小姐,读至此处,忍不住将实用心得记下,让故事多了几分烟火气与实用性。

这些留言,或感慨身世,或抒发共鸣,或补充见闻,字迹各异,身份隐秘,却都精准地触动了不同出身、不同境遇女子心中那根共同的弦。它们无声地证明着,这篇故事早已超越了文本本身,成了女子们彼此慰藉、相互鼓劲的精神纽带。

更让长公主动容的,是稿纸上那些不经意的润色痕迹。林苏工整的字迹是故事的主体,但在一些情感爆发的对话处、激烈的战斗场景旁,偶尔能看到另一种稍显飞扬、用词更具烈性的字句增补——比如将“我等愿往”改为“我等誓死相随”,将“奋力抵抗”改为“以血为刃,死战不退”。长公主一眼便知,这定是某位性情刚烈的宗室女或武将之女读过初稿后,心潮难平,忍不住提笔增补,让人物的呐喊更撕心裂肺,让战斗的画面更具冲击力。这些来自不同女子的笔墨,让故事的情感层次愈发丰富,仿佛汇聚了无数女子的心血与灵魂,字字泣血,句句铿锵。

看着这满纸的“声音”,长公主沉寂已久的心湖仿佛被投入巨石,激起千层浪。她不再是孤高地欣赏一个故事,而是真切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连接——与那些未曾谋面、却因同样心绪在此留下痕迹的女子们的连接。她们隔着时空,隔着身份地位的鸿沟,在这方寸纸页上,完成了一次无声的集结与共鸣。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也要留下点什么!留下她的震撼,她的共鸣,留下她身为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公主之一,对女子力量的认可与期盼!

“笔墨伺候。”长公主声音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直紧张观察她神色的荣安郡主,心里“咯噔”一下。她太了解这位公主了,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这稿子还要继续流传,公主的身份何等敏感……

“公主!三思啊!”荣安郡主一个箭步上前,顾不得君臣礼仪,轻轻抓住了长公主正要伸向紫毫笔的手腕,急声道,“您的墨宝,您的字体——筋骨内含雍容,笔锋自带威仪,当年元宵节写得灯谜,见过的大臣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认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稿子还要在私下流传,万一被有心人看到,联想到您,再顺藤摸瓜深究故事的来源和影响,怕是会给红星,给所有喜欢这稿子的姐妹,甚至给这稿子本身,惹来灭顶之灾!”

长公主动作一顿,秀眉紧蹙。郡主说得在理。她的字迹早已形成独特风格,辨识度极高。在这等触及“女子干政”“违背礼教”边缘的私下读物上留下明确痕迹,确实绝非明智之举。

她看向郡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无奈与烦躁:“难道就让本宫这么看着?满纸皆是他人心声,独本宫欲言又止,憋闷于心?”

长公主看着郡主焦急得泛红的脸颊,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促狭的审视,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紫毫笔:“哦?本宫的字不能留,那你的字呢?荣安郡主的簪花小楷,京中贵女圈里认得的人恐怕也不少吧?”

荣安郡主闻言,非但没有被问住,反而松开了抓着长公主衣袖的手,嘿嘿一笑,脸上露出混合着狡黠与志在必得的自豪。她没去接长公主递来的笔,转身从案头的笔海里挑了一支毫毛稍软、样式普通的狼毫,又抽出一张与原稿质地相近的素笺,平铺在紫檀木长案上。

然后,在长公主讶异的目光注视下,她稳稳抬起右手——那只平日里写惯了端庄闺阁小楷的手,此刻执起笔杆,手腕微悬,笔尖蘸饱浓墨,落下的瞬间,竟流出了全然不同的字迹!

那字谈不上风骨峻秀,却带着一股不受拘束的流畅灵动,笔画舒展自然,少了簪花小楷的刻意规整,多了几分随性洒脱,最关键的是,这与荣安郡主平日示人的笔迹判若两人,任谁也无法将二者联系起来!

“你……”长公主眼中的讶异转为真切的吃惊,她微微前倾身子,仔细打量着纸上的字迹,“你的右手……何时练出了这样一手字?”她清楚记得,她自幼便被太傅要求练习端庄规整的闺阁字体,左手倒是为了好玩学过些草书,右手却从未有过这般变化。

荣安郡主笔下不停,头也不抬,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说今日的点心合不合口:“哦,这个啊。从第一次偷偷看到《女驸马》文稿的时候,就开始了。”

“读此文,如见寒夜孤星,虽微芒而刺破穹苍;如闻深谷幽兰,处绝境而吐纳芬芳。巾帼之志,非独耀于青史丹册,亦藏于柴门井臼、绣阁笔锋之间。今见纸上烽烟,字里肝胆,乃知‘顶天’之说,非虚妄也。”

字迹娟秀却不失力道,字句间既有女子的细腻共情,又有长公主那份洞察世事的开阔与坚定。写罢,她没有署名,只在最后一笔落下后,添了一个极简的符号——形似梅枝,傲骨铮铮,恰如长公主的品性,也暗合了“寒冬过后便是春”的期许。

她轻轻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素笺夹入稿纸中——正是佘太君与寡妇们战后相视而笑、静默无言的那一页。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足以传递所有,恰如她们此刻跨越身份的共鸣。

长公主默默看着郡主书写,看着那些几乎道尽自己心中块垒的语句,看着她最后那个含义隽永的梅枝符号,眼中最后一丝烦躁也化为深深的欣慰与温暖。在这间暖意融融的暖阁之中,通过侄女的手,她的心声,终于汇入了那由无数女子隐秘情感与思想交织而成的、无声却澎湃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