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墨香染透桑榆晚(2/2)

文茵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一些,却依旧有些急促。她看着林苏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畏惧或犹豫,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睿智、决心,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她终于明白,这位四姑娘看似年纪幼小,却有着惊世骇俗的魄力和务实的头脑。她不在乎什么圣人规范、朝廷礼制,只在乎这些字能不能帮到那些苦命的女工们。

而这套“简便字”,确实是那些毫无根基的女工们最快识字的捷径。

文茵深吸一口气,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册子,那轻飘飘的蓝布册子,此刻在她手中却重似千钧。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不想退。自从被赶出顾府,她看透了那些所谓的“圣贤道理”“礼教规范”,不过是束缚人的枷锁。而眼前这些简单的文字,却仿佛蕴含着打破枷锁的力量,能给那些和她一样苦命的女子,带来一丝改变命运的希望。

“我……我明白了,四姑娘。”她的声音有些发干,却异常坚定,“我会尽快熟悉这些‘工坊用字’,然后……用心教给她们。”

林苏看着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笑容,像冰雪初融,透着一丝暖意:“好。文先生不必急于求成,今晚好好休息,熟悉一下册子。明晚,夜课就正式开始。”

她说完,对着文茵微微颔首,便转身带着云舒离开了。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桑树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沉稳而坚定的背影。

文茵独自站在房门口,春寒料峭的晚风刮在身上,她却觉得后背微微发热,手心也烫得厉害。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册子,那些简单到近乎陌生的字形,在暮色中仿佛闪烁着微光。

她关上门,快步走到炭火盆边,将册子放在桌上,就着温暖跳动的火光,一页一页,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她不仅要记住这些字的写法,还要理解林苏标注的释义和用法,更要琢磨如何才能把这些字,通俗易懂地教给那些女工们。

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她专注的脸庞。文茵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教授的,将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条隐秘的、通往“另一种可能”的路径。而她,这个曾被文字(流言蜚语)所伤、又被旧有文字体系排除在外的女子,竟成了这条路径上最初的引路人。

命运,何其奇妙,又何其沉重。

夜幕初垂,桑园里的劳作声渐渐平息,唯有一处仓库透出连片的暖光,将周遭的寒夜烘出几分暖意。这仓库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原本堆着桑叶和农具,此刻已清空大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靠墙摆着几排粗糙的长条凳,都是阿蛮带着女工们用桑木粗略打磨而成。屋顶悬着四盏油灯,灯芯挑得高高的,昏黄的光线虽不算明亮,却足够照亮墙面——那里挂着一块用烟灰仔细涂黑的木板,板面平整,成了最简易的黑板。空气里还残留着桑叶的清润与干草的微涩,混杂着墙角炭涩,混杂着墙角炭盆散发的暖意,弥漫着一股质朴而鲜活的烟火气。

酉时三刻,女工们陆陆续续来了。她们大多刚卸下农具、放下纺车,脸上还带着白日劳作的疲惫,鬓角沾着未拂去的棉絮或尘土,身上的粗布棉袄也带着些许汗湿的痕迹。但每个人的眼里,都藏着一丝对“识字”这件事的新奇与忐忑,三三两两挤坐在长条凳上,低声交谈着,目光时不时瞟向站在木板前的文茵,带着几分试探与期待。

文茵换上了阿蛮送来的厚棉袄,粗布的料子却絮得厚实,暖烘烘地裹着身子。她洗了脸,额前的碎发梳得整齐,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因炭火的映照,透出几分血色。她竭力压下心中的紧张,双手轻轻按在身前的小桌上——桌上摆着那本蓝布册子,几支用细竹竿缠上布头做成的“笔”,一小罐稀释的墨汁,还有一叠裁好的粗糙草纸,都是林苏特意让人准备的。

“姐妹们,静一静。”文茵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让喧闹的仓库渐渐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她,有中年妇人的审慎,有年轻媳妇的好奇,也有小姑娘的懵懂,像无数颗星星,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

“从今晚起,咱们就在这里,一起学认字、写字。”文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而有力,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四姑娘说了,咱们学字,不是为了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是为了看懂咱们工坊自己定的章程,记清自己干了多少活、该拿多少工钱;是为了以后能自己看明白契书,不用再怕被人蒙骗;是为了能给远方的亲人写一封家书,报个平安。总而言之,是为了让咱们的脑子,也和咱们的手一样灵巧,让咱们自己能做主自己的事!”

这番话说得实在,没有半分虚头巴脑的道理,恰恰说到了女工们的心坎里。不少人下意识地点头,眼里的迷茫渐渐褪去,多了几分真切的向往。那个叫王嫂子的爽利妇人更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可不是嘛!上次领工钱,账本子上的字一个都不认得,全靠春儿念,要是自己能看懂,心里也踏实!”

“今晚,咱们就先学几个最要紧、最常用的字。”文茵转身,拿起一根削尖的桑木炭笔,在黑板上稳稳地写下一个大大的、简单的符号——“人”。

炭笔划过木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个简洁的字形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清晰。“这个字,念‘人’。”文茵指着黑板,声音清晰,“就是我们自己,是站着的、能干活、能思考的人。”她说着,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台下的众人,“你是‘人’,我是‘人’,咱们在座的每一位,都是‘人’。”

女工们仰头看着那个字,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这字……看着就像个人站着似的,真简单!”“比祠堂牌位上那些弯弯曲曲的字好认多了!”“我要是能写出这个字,是不是就算认字了?”

文茵没有制止她们的议论,反而笑着点头:“对,就是这么简单。大家跟着我念,人——”

“人——”台下的声音参差不齐,带着几分羞涩和试探,却异常响亮。

“再来一遍,人——”

“人——”这一次,声音整齐了许多,带着一种莫名的振奋。

接着,文茵又写下“手”“口”“工”。每写一个字,都配上生动的动作和解释:“这是‘手’,”她举起自己的手,“就是咱们用来采桑、纺纱、干活的手,两笔就能写好;这是‘口’,”她指了指自己的嘴,“是用来吃饭、说话的嘴,画个方框就像咱们盛饭的碗;这是‘工’,”她在“工”字旁边画了个纺车的简笔画,“是做工的工,咱们都是做工的人,靠着一双手挣钱吃饭。”

“来,大家跟着我念,人——手——口——工——”文茵领着大家一遍遍诵读,声音温和却有力量。起初还有人不好意思大声,可越念越顺口,越念越底气十足,仓库里的诵读声渐渐洪亮起来,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回荡在寂静的桑园里。那些简单的字形,配上直白的解释,像一颗颗种子,落在了她们贫瘠的认知土壤里。

“好,现在咱们试着写写看。”文茵放下炭笔,拿起桌上的“布笔”和草纸,走下台分发给众人。女工们小心翼翼地接过,手指捏着轻飘飘的“布笔”,有些手足无措——她们的手习惯了握锄头、摇纺车、捻棉纱,早已布满老茧,此刻握着这柔软的笔头,反倒觉得别扭,连手腕都有些僵硬。

“大家别紧张,慢慢来。”文茵走到最前排,拿起一支“布笔”,蘸了点墨汁,在一块备用的木板上慢慢示范,“写‘人’字,先写一撇,从右上到左下,轻轻用力;再写一捺,从左上到右下,稍微重一点,这样‘人’字就站稳了。”她一边写,一边讲解,动作放慢了好几倍。

接着又示范“工”字:“一横,写得平一点;中间一竖,要写得直;下面再一横,和上面的横对齐,这就是‘工’字,像不像纺车的横梁?”

女工们学着她的样子,蘸墨、落笔,可写出的字却歪歪扭扭,有的“人”字撇捺分家,有的“工”字横不平竖不直,还有的不小心蘸多了墨汁,草纸上糊成一团黑,惹得周围人低声哄笑。被笑的人也不生气,只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再拿起笔重新写。

文茵耐心地在人群中走动,一个个指导。走到王嫂子身边时,见她写的“手”字笔画扭扭捏捏,便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慢慢写:“对,就这样,手腕放松,跟着我的力道走,先写撇,再写横,然后竖钩,最后写两撇……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像一只张开的手?”

王嫂子跟着她的动作,果然写出一个像样的“手”字,激动得眼睛都亮了:“哎!真像!文先生,你这教得也太明白了!”

不一会儿,阿蛮悄悄站在门口,见屋里气氛热烈,没人偷懒,也没人懈怠,便转身吩咐身边的女护卫:“把烤好的山芋端进来,给姐妹们甜甜嘴,暖暖身子。”

很快,女护卫端着一个大陶盆走进来,里面的山芋烤得焦黑,裂开一道道纹路,诱人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墨汁的味道。“大家先歇歇,吃块山芋再写。”阿蛮笑着说道,亲手拿起一个山芋递给文茵,“文先生,你也辛苦半天了。”

女工们纷纷接过山芋,滚烫的薯皮烫得她们左右手来回倒,却舍不得放下,趁热咬上一口,香甜软糯的果肉在嘴里化开,暖意从舌尖一直暖到心底。有人一边吃,一边还盯着黑板上的字,嘴里念念有词;有人则互相展示着自己写的字,你夸我一句“写得真像”,我帮你指正“这个横再平点就好了”,善意的笑声、讨论声此起彼伏,仓库里的气氛越发热烈。

当王嫂子咬着山芋,再次拿起笔,在草纸上稳稳写出一个虽然稚嫩但清晰可辨的“人”字时,她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举着草纸对周围的人喊道:“我写出来了!我真的写出‘人’字了!你们快看!”

周围的人纷纷凑过去看,发出真诚的赞叹:“真像!王嫂子,你可真厉害!”“我也来试试,说不定也能写出来!”这小小的成功,像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更多人的信心。原本有些胆怯的女工们,也纷纷拿起笔,在草纸上反复练习,哪怕写得不好,也不再害羞,反而主动请教文茵或身边写得好的人。

“文先生,这个‘工’字,是不是就是咱们‘纺纱工’的工?”一个年轻媳妇举着草纸,一脸期待地问道。

“对,就是这个‘工’!”文茵笑着点头,“咱们都是做工的人,靠自己的双手挣钱,这个‘工’字,就是咱们的本分,也是咱们的骄傲。”

这话让女工们心里热乎乎的,写字的劲头更足了。这时,一个皮肤黝黑的妇人突然举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喊道:“文先生,那‘钱’字怎么写?俺就想学这个!学会了就能自己算工钱,再也不怕算错了!”

她的话引得一片善意的哄笑,文茵也笑了,转身回到黑板前,拿起炭笔写下简体的“钱”字:“这个就是‘钱’。左边一个‘金’字旁,代表金属,钱都是金属做的;右边大家就记着,是穿钱的绳子,把铜钱串起来,就是‘钱’。”她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画了个串着铜钱的简笔画。

“记住这个字,以后咱们领工钱、算账目,就能自己写、自己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女工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紧紧盯着黑板上的“钱”字,仿佛要把它刻进脑子里。有人立刻拿起笔,在草纸上模仿着写起来,嘴里还念叨着:“左边金,右边绳子,钱……”

夜色渐深,油灯的灯芯燃短了些,光线也暗了几分,但仓库里的暖意和热情丝毫未减。第一堂课在一种意犹未尽的氛围中结束时,已近亥时。女工们收拾着简陋的纸笔,相互展示着自己歪歪扭扭的“作品”,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成就感和新奇的光彩。她们三三两两地走出仓库,裹紧棉衣,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讨论着:“那个‘口’字最简单,我回家在地上多画画肯定能记住!”“我觉得‘手’字也不难,明天我要教我家丫头写!”“文先生教得真好,一点都不糊弄人,下次我还来!”

文茵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的身影渐渐融入寒夜,听着她们的笑声和议论声越来越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喉咙有些干涩,手腕也因反复示范而酸痛,但心中却充满了踏实的暖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几日后,林苏前往梁夫人院中请安,顺便汇报桑园的近况。暖阁里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梁夫人靠在铺着厚锦垫的榻上,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神色安详。

“……文先生性子沉静,教学极有耐心,说话也实在,很对女工们的胃口。”林苏站在榻前,语气平静地说道,“那套‘简便写法’果然管用,女工们上手很快,第一堂课就学会了‘人’‘手’‘口’‘工’四个字,还有人主动问起‘钱’‘账’这些实用的字,学习的劲头很足。”

梁夫人静静听着,眼帘微垂,手中的佛珠转动得缓慢而有节奏。她何等精明,自然明白那“简便写法”背后的惊世骇俗与潜在风险,更明白林苏启用文茵这个“有前科”之人,需要何等的胆识与魄力。她看着孙女那张平静无波的小脸,小小的身躯里,藏着远超年龄的远见与决断,心中复杂难言,既有对她安危的担忧,更有难以掩饰的赞许。

“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良久,梁夫人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她既肯用心教,女工们也肯用心学,便是好的。”她转头对侍立在一旁的周妈妈吩咐道,“周妈妈,去把我妆匣里那两副新打的水头足的翡翠头面拿出来,赏给三奶奶和二奶奶。就说她们为家里的事尽心操劳,我都记在心里。”

“是,老夫人。”周妈妈应声而去。

很快,两副价值不菲的翡翠头面便分别送到了墨兰和苏氏手中。那翡翠水头饱满,色泽莹润,样式新颖别致,一看便知是精工细作。墨兰抚摸着冰凉润泽的翡翠簪子,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这份奖赏,表面上是赏给她和二嫂的,实则多半是沾了女儿曦曦的光,更是婆母对她如今处事能力的认可。从前在盛府,她所获的夸赞多是因才情或容貌,浮华而不实;如今这份奖赏,却是因她实实在在为家族办事、举荐贤才而得,让她觉得格外踏实、有分量。

苏氏接到头面时,亦是心中了然。她明白,婆母此举,既是对她推荐文茵的肯定,也是对她积极动用娘家关系寻找梁晗的默许与安抚。梁夫人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维系着家族内部的平衡,也激励着她们这些后辈媳妇用心打理家事。

而此刻的桑园,那间临时仓库里的油灯,每晚依旧准时亮起。女工们笨拙却认真的笔画,文茵温和耐心的讲解,还有那套在暗中悄然传播的“简便字”,都像细细的根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顽强地扎下去,汲取着养分,默默生长。

改变,正在最细微处,以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悄然发生。